作者: 王步高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
这是一首被清代文学批评家沈德潜称为“绝唱”的七绝佳作。当作于诗人罢官途经南京时,他亲自经历了晚唐政坛上风风雨雨,又目睹了秦淮一带豪绅、官吏的奢侈腐化的生活,有感而发,写下了这一千古传诵的名篇。
秦淮河是流经南京的一条长江支流,长不过二百余里,发源于溧水县的东北山区,古名藏龙浦,又名淮水。相传的秦始皇凿方山断长垄以泄“王气”,引此入长江而得名。秦淮河流至南京,分为两条,作为护城河的称外秦淮河,而自古城通济门外九龙桥至水西门的西水关间流经城内长约十里的一段称“内秦淮河”。古诗词所咏之秦淮河均指这一段。自东吴迁都建康,历东晋、宋、齐、梁、陈诸朝,均建都于此。秦淮河边是王,谢等达官贵人定居之所,人烟辐凑,纸醉金迷。这六个朝代都是短命王朝,每代延续的时间都不过几十年。统治者尽情享乐,因而其历史教训是相当深刻的。诗人政治上失意以后,又泊船于此,自不能不感慨系之。
诗之开头两句紧扣诗题。首句写夜泊之景,次句写夜泊之事。“烟笼寒水月笼沙”句,连用两“笼”字,和谐地溶合一起,互文见义。秦淮河之水,水边之沙,都笼罩于氤氲的烟霭和溶溶的月光之下。尽管诗中着一“寒”字,道出节令已是秋冬季节,而这烟气、这月色又透出暖色调来。在这两“笼”字的后面,是一层层朦胧和迷茫,使事物的本质被这烟、月笼盖住了。达官贵人、豪绅富商并未因天气寒冷而冷落了这供其享乐的秦淮河。诗的第二句才道出题字。“夜泊”的主语是诗人本身。一“近”字,用得很精当,由于“近酒家”,才能切身感受这灯红酒绿的生活,才能听见下文歌女的歌唱。
由于泊秦淮,又近酒家,诗人的所见所闻自然不少,却只拈出一件来说,就是听歌。诗的三四句即围绕听歌展开。唱歌者是“商女”,即卖唱女。刘禹锡《夜闻商人船中筝》诗云:“扬州市里商人女,来占江西明月天。”近人陈寅恪先生说:“此商女当即扬州之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者。”扬州与南京一江之隔,歌女大概便是随商船而来。“不知亡国恨”句,当是指不知所唱是“亡国之音”。因为其所唱乃是《后庭花》,又名《玉树后庭花》,本南朝陈的亡国之君后主陈叔宝所作。《隋书·乐志》曰:“陈后主于清乐中造《黄骊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鬓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力轻荡,男女唱和,其音甚哀。”其唱词有“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和“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等。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犹录陈后主《玉树后庭花》一首,极绮艳而侈靡。《旧唐书·音乐志》载御史大夫杜淹对唐太宗曰:“前代兴亡,实由于乐。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也。”尽管唐太宗不同意这种说法,后人还是把它当亡国之音对待。如刘禹锡《台城》诗曰:“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许浑《金陵怀古》诗亦日:“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画楼空。”《后庭花》为亡国之音,何以商女“犹唱”?诗人谓她“不知亡国恨”,其实,不知亡国之痛的又何止是商女?居安不思危,醉生梦死活着的大有人在。卖唱女为人歌唱,唱什么是由追欢买唱者决定,“不知亡国恨”的首先应包括他们。
杜牧生活于晚唐时期,但就他的去世到唐亡还有五六十年,他写作此诗时,唐王朝暂时还未有亡国的危险。但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吏治腐败,国已不国。诗人这里抒写的忧患意识,不仅是未雨绸缪,而是深切地感受到唐王朝已在无可挽回地没落下去,亡国只是时间问题。他写的《阿房宫赋》,也寓以同一意蕴。其结尾曰:“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诗人忧国忧民,痛心统治者的腐化堕落,却又无力回天,故写下大量咏史怀古之作,从中读者不难感受到一颗爱国者的拳拳之心在搏动。
这首诗感情含蓄深沉,又能以凝炼的语言出之,却毫不雕琢晦涩,极炼为不炼,在众多金陵怀古诗中,堪称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