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金城朱易安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李白
唐玄宗天宝五载(746),长安发生了一起大狱。事由是因皇位继承问题而引发的:肃宗李亨当时还是太子,而宰相李林甫则千方百计地企图阻挠他继位,有预谋地组织了一场对东宫近臣及亲友的屠杀。以太子妃兄韦坚为首的一批朝臣遭到了杀身之祸,坐贬者数十人,闹得罪人“溢于牢狱”,连船夫走卒也不能幸免。虽然太子李亨勉强保住了储君地位,但朝中大权旁落,危机四伏。这次大狱中,受株连的有李白的好友李邕、裴敦复及崔成甫。前两人惨遭杀害,崔则被放逐湘阴,最后死于沅湘之间。朋友们的悲惨遭遇,激起了刚被排挤出长安的诗人的愤怒,他对朝中权臣的专横跋扈深恶痛绝,忧国优民之心油然而生,于是,借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仰天唱出悲愤的心声。
诗的开头,描写帝尧将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了舜。舜南巡,死在苍梧之野(在今湖南宁远县南)。于是二妃自溺于湘水,“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生离死别的痛苦,如同清冽的湘江,深不见底。湘江上笼罩着一派凄恻幽晦的气象:日色无光,苍冥晦暗,夹岸传来猩猩的凄惨叫声,风啸雨袭,如同鬼哭一般,令人不寒而栗。作者的笔墨侧重在远别离的痛苦上,当诗歌渲染气氛作了铺垫后,便开始用第一人称为崔成甫鸣不平了。所以神话的叙述一转成为议论的口吻:“我纵言之将何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的遭遇不是同当年屈原一样吗?恐怕朗朗上苍根本没有体察到我的一片赤诚之心,你看天上的雷电轰鸣,武断地阻止我的泣诉。接着,议论渐渐切入正题。天宝五载事件,关键是帝位继承问题,因此,尽管诗人笔触显得扑朔迷离,仍将禅位、君臣、政权等作为议论的中心:他列举三皇五帝时的典范“尧舜当之亦禅禹”,圣明的君主解决接班人问题是那样的坚定,而大权旁落将会出现多么可怕的局面!现在李林甫等权臣已如此猖獗,难道不足以警觉吗?圣明的君主一旦失去忠臣,就如同蛟龙变为鸟鱼,一筹莫展;而奸佞们一旦大权在握,就会由老鼠变为猛虎——这是千古的教训!但是,我诉说了这么多忠言,又有谁来听呢?据说帝尧被囚禁了,帝舜后来也葬身于苍梧之野,圣明的君主又在哪里呢?舜的眼珠有两个瞳孔,因称重华,传说他死在湘南九嶷山,九座山峰联绵相似,怎么才能找到这位圣明君主去诉说衷肠呢?这里,诗人巧妙地把尧舜比作自己寄托希望的圣明君主,辛辣地讽刺当时朝中政治黑暗及玄宗的昏庸。然后又借描写二妃继续追寻重华孤坟的坚贞行为来象征逐臣崔成甫坚定的斗志和哀怨的心绪。帝子随风往来于绿云清波之间,凄厉地恸哭和呼唤,而回答他的只是苍梧山的一片翠绿。然而,湘水间将永远笼罩着这凄惨不绝的哭泣声,二妃的泪痕也将永远的留在湘竹之上。“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反映了诗人对崔成甫含冤的同情和愤懑。
《远别离》是一首具有政治寓意的古题乐府,写法上摹仿了楚骚,而诗人的独到之处却体现在立意和构思上。他将帝子溺于湘水的神话作为诗歌的中心,但诗中又套用了屈原放逐后所作的《离骚》,表面上写二妃的远别离,实际上却痛诉“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与朝廷的“远别离”。这当然决不是偶然的巧合,与崔成甫被谪贬的地点湘阴联系起来,就不难理解诗人的匠心所在了。由于当时涉及骇人听闻的政治事件,很难公开地为朋友鸣冤,于是诗人以虚实相生,议叙结合的方法,充分施展才华,将郁积在心头的不平之愤倾泄出来。即使不明历史背景的人读后,也将为之一掬同情之泪。自然,与朝廷“远别离”的怨愤,不仅仅是崔成甫一人的,同样也属于天宝三载(744)被迫离开长安的诗人自己的。由于此诗主旨比较隐晦,而湘妃之典又多用于男女之间,因此各家之说均有所不同,但多为牵强附会。而诗人之所以写得凄楚迷离,除了政治原因外,追求传说中神秘的艺术效果也是一个因素,正如清人翁方纲所说:“太白《远别离》一篇,极尽迷离,不独以玄、肃父子事难显言,盖诗家变幻至此,若一说煞,反无归著处也。”(《小石帆亭诗话》)的确,和诗人的其他乐府诗一样,诗中的议论、抒情和情景描写穿插得妥贴自然,那“断如复断,乱如复乱”的回旋与反复,恰好体现出诗人纵横旷达,行云流水的风格,整首诗虽然充满着凄苦之情,然而气势磅礴,如同江河一泻千里。尤其是诗人那种跳跃行进的诗段,短长不一的句式,有效地烘托出作者内心的激愤。如果将这首艺术化的作品与本事史实字字落实,不免将大大破坏它的艺术魅力。但就总体而言,全诗以娥皇女英事起头,又以其事作结,既保持了结构上的完整性,又令人领略了悲剧式的崇高之美,而诗人那种屈原般的赤胆忠诚也将留在读者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