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钟振振
落日塞垣路,风劲戛貂裘。翩翩数骑闲猎,深入黑山头。极目平沙千里,惟见雕弓白羽,铁面骏骅骝。隐隐望青冢,特地起闲愁。 汉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颜皓齿,深锁三十六宫秋。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作翠蛾羞。戎虏和乐也,圣主永无忧。
刘潜
夕阳西下。边城的道路上,三五猎骑轻疾如飞。猛烈的北风中,猎者身上被严寒冻脆了的貂皮裘,摩戛有声。他们本是大宋国的子民,现在却因游猎而深入到辽国境内、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东南百里的黑山(即杀虎山)地区。立马山头,放眼北望,所见不再是汉民族聚居区那种麦甲新萌、一川嫩绿的景象,而是沙海茫茫、黄入天际,契丹军士骑着戴有铁质防护面具的战马,手执雕画弓、白羽箭,来往巡弋,一片肃杀的气氛。千馀年前,汉元帝遣王昭君出塞和亲,不是为了让北方的少数民族永远与汉民族睦邻友好吗?然而其效果究竟如何呢?除了一座青冢(即昭君墓,在今呼和浩特南,相传冢上草色常青,故名),那段历史给后人留下了什么?猎者眼前,青冢隐隐如见,悠悠往事,勾起了他(他们)的满怀愁绪。上片词意,大抵如此。显然,这都是词人的虚构。他不可能就是猎者中的一员——越过国境线,进入敌国的领土,可要冒掉脑袋的风险哟!他凭空结撰的这一系列情境,不过是为了逗引出下片的议论文字。那一番议论,按文义虽应属于上述猎者,其实却都是词人自己的见识。
“汉天子,方鼎盛,四百州。”“汉天子”指元帝刘奭,前48-前33年在位。“方鼎盛”是说汉王朝当时正处在昌盛时期。“四百州”,西汉时分天下为十三刺史部,亦称十三州,其规格略相当于后来唐之“道”、宋之“路”;而与唐、宋州郡对等的地方行政区划则称“郡”、“国”,仅一百多。惟《宋史·地理志》载,宋太宗时全国州级单位(州、府、军、监)几于四百。此词盖以今例古,极言汉疆域之辽阔而已。“玉颜皓齿,深锁三十六宫秋。”“玉颜”云云,代指美女,其容颜似玉、牙齿洁白,故称。“三十六宫”,语出汉班固《西都赋》:“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盖言汉宫室之多,非确数。宫中美人生活寂寞,秋夜尤其难堪,诗词中屡以为言,后蜀欧阳炯《更漏子》词所谓“三十六宫秋夜永”之类是也。故以上二句,是说汉宫处处禁闭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昭君即其中之一)。“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作翠蛾羞。”“堂”,殿堂,指朝廷。“经纶”:经,整理丝绪。纶,编丝成绳。引申以喻治理天下。“纵横”,谓恣意驰骋,所向无敌。“谋将”,有军事韬略的将领。“不减”,不少于。“翠蛾”,古代女子以螺黛画眉,青黑细长如虫蛾之触须,故称。此处代指美人昭君。三句是说,昭君下嫁匈奴,固然可羞,而汉室文武大臣竟无能力制服匈奴,只好牺牲一个弱女子去谋取国家的安宁,其羞耻尤甚。“戎虏和乐也,圣主永无忧。”“戎虏”,古代汉人对北方少数民族的贬称。“和乐”,安乐。二句是说,匈奴单于得到汉宫的美人,乐不可支,自此与汉王朝相安无事,汉天子可以长久地高枕无忧了。此段议论,正话反说,语含讥讽,嘻笑胜于怒骂。如此君主将相,平庸驽钝,可得而称“圣主”、“贤相”、“谋将”乎?今竟如是呼之,不啻是唾其面而批其颊了。痛快淋漓,妙处无须多言。
汉匈和亲,昭君远嫁,玉帛替代干戈,生灵免遭涂炭,本是中国古代民族关系史上的千秋佳话,理应予以歌颂;而此词却引为奇耻大辱,冷嘲热讽,无所不至,乍一读来,似有大汉族主义之嫌。然结合其创作的特定时代背景细加玩索,便知它“醉翁之意不在酒”,非以历史地、公正地评价昭君故事为职志,而实系古为今用,借此抨击北宋统治集团在民族斗争中所采取的妥协政策。真宗咸平二至六年(999一1003)间,辽军三度寇边。景德元年(1004),又大举进犯,深入宋境。当此危难之际,朝中妥协派畏敌如虎,竟倡言迁都以避其锋。幸得宰相寇准力排众议,鼓动真宗御驾亲征,方使前线战局向着胜利的趋势发展。但怯懦无能的北宋统治集团仍不自信,硬是在占有军事优势的情况下与辽人签订了屈辱的“澶渊之盟”,不惜以岁纳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的巨大代价,换取苟安。捐“四百州”民脂民膏以平民族侵略者之欲壑,耗国力,损国威,养虎贻患,其为害远过于和亲千倍万倍。“澶渊之盟”后四十年,亦即仁宗庆历二年(1042),辽主求婚于宋时,宋使富弼就有这样的答复:“本朝长公主出降(即下嫁),赍送(即陪嫁)不过十万缗(十万贯钱),岂若岁币(即前文所述的岁纳银绢)无穷之利哉?”(《宋史·富弼传》)一语道破天机,尤可移用为本篇之注脚。有识于此,则本篇作者反对妥协,力主痛击民族侵略者的爱国立场,亦不难从其议论的背面曲曲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