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派诗群·废名·小诗三首》新诗鉴赏

《现代派诗群·废名·小诗三首》新诗鉴赏

街头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

乃有邮筒寂寞。

邮筒PO

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

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

汽车寂寞,

大街寂寞,

人类寂寞。

小园



我靠我的小园一角栽了一株花,

花儿长得我心爱了。

我欣然有寄伊之情,

我哀于这不可寄,

我连我这花的名儿都不可说,——

难道是我的坟么?

寄之琳



我说给江南诗人写一封信去,

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

他们写了日午一封信。

我想写一首诗,

犹如日,犹如月,

犹如午阴,

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

我的诗情没有两个叶子。

废名的诗沉寂、古朴、神秘、晦涩。他既珍视直觉,又执迷于玄思,这就使他的诗牺牲了更多读者。但评价一个人的诗歌,不是一定以读者的众寡为尺度的。诗就是独立自足的生命形式,它的能否存活,存活的价值大小,完全取决于它自身的品质。这里,我们对废名的三首小诗进行解读,相信它们是不难为读者接受的。

《街头》: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乃有邮筒寂寞。/邮筒PO/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这首诗通篇写的生存的实质。人活在广大的熙攘的世界上,但缺乏沟通,缺乏理解。心与心交臂而过,互不相干,仿佛是在荒漠中一般!你看,汽车从邮筒前驶过,邮筒无动于衷,邮筒的代号缩写字母PO,记不起汽车的代号了,只能用一个表示疑问的X这共性的未知数来强加于汽车。被误记了的汽车更为寂寞,它本来的代号(“阿拉伯数字”)被漠视,被误读,于是也陷入了深深的寂寞。但它并不曾想到,邮筒也为它轻慢地驶过而寂寞着!这里的无生命的汽车、邮筒,让我们想起了有生命的人。但有生命而缺乏交流,缺乏被感知,缺乏亲切的问讯,这与无生命的东西又有何异!?是的, “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邮筒、汽车、大街并不怕寂寞,但是人如果也和它们一样木然生存在这世界上,该是多么可怕的寂寞!

《小园》: “我靠我的小园一角栽了一株花,/花儿长得我心爱了。/我欣然有寄伊之情,/我哀于这不可寄,/我连我这花的名儿都不可说,——/难道是我的坟么?”这首诗写了诗人爱的彷徨、爱的无望、爱的深沉。花儿是要精心培育的,从撒下种子,拱出芽苞,绽开蓓蕾,这其间得经过多少时光!这是诗人写他爱情的专一、赤诚、纯洁。当他的心像花儿一样长得丰润美丽了,他要向姑娘表明这一份爱心,但他又在彷徨,花儿怎么寄呢?“我”的一腔挚情怎能向她表达出来?这种心情是一个深爱着的人常常有的, “我连我这花的名儿都不可说”,是啊,在爱情面前,语言是多么无能啊!它能表达你的心情于万一就不错了!诗人由深沉的爱而感伤,可能是无法表达清楚那一颗花朵般的心吧?可能是怕表达出来被拒绝吧?在这种两难的困境里,他猛然想到,这花儿“难道是我的坟么?”“我”的情爱难道将被涸死在这两难的困境里?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诗中的“我”未必只是诗人自己,还代表着人类共有的情感经验。

《寄之琳》: “我说给江南诗人写一封信去,/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他们写了日午一封信。/我想写一首诗,/犹如日,犹如月,/犹如午阴,/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我的诗情没有两个叶子。”这首诗是诗人写给卞之琳的,这两位诗人的诗有许多相似之处,废名还写过对卞之琳《十年诗草》的评赏,二人在精神深处是相通的。诗人要给卞之琳写信,但又没有说写什么,而是写出五个意象,让读者自己去补充要写的内容。这内容可能是友好的问讯,可能是倾诉衷肠,可能是切磋诗艺,可能是交流对人生的新理解……你可以随便去想,只要记住这一切都是倾吐不尽的,如疏疏的树影般美好,如明亮的太阳、皎洁的月亮般抚慰,如午阴般清爽,如无边落木萧萧下般纷繁……就可以了。信中内容如果写到诗里,一定会使人乏味的,但用虚指的手法,一切都不确定,就显得格外有情趣!这样的友谊真正是诗的啊!最后一句较为费解,诗人自注是这样的:“最后一句‘我的诗情没有两个叶子’,是因为我用了‘无边落木萧萧下’这一句话,怕人家说我的思想里有许多叶子的意思,其实天下事哪里有数目可数呢?”(《谈新诗》)这句话是说诗人情思无尽,纷至沓来,不可胜数,寄给朋友的信怎能容得下?于是,他不写信而“想写一首诗”了。

废名的诗简隽凝炼,往往在几句话中包含着更多的内容。这是高层次的“晦涩”,是诗人有意制造的迷宫。而那把打开迷宫之门的钥匙,诗人让我们自己去配制——型号自便!所以,读他的诗往往更自由更充满发现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