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君山的再到·郁达夫》全文与读后感赏析
杭州建德的公共汽车路开后,自富阳至桐庐的一段,我还没有坐过。每听人说,钓台在修理了,报上也登着说,某某等名公已经发出募捐启事,预备为严先生重建祠宇了;但问问自桐庐来的朋友,却大家都说,严先生祠宇的倾颓,钓台山路的芜窄,还是同从前一样。祠宇的修不修,倒也没有多大的问题,回头把严先生的神像供入了红墙铁骨的洋楼,使烧香者多添些摩登的红绿士女,倒也许不是严先生的本意。但那一条路,那一条停船上山去的路,我想总还得略为开辟一下才好;虽不必使着高跟鞋者,亦得拾级而登,不过至少至少总也该使谢翱的泪眼,也辨得出路径来。这是当我没有重到桐庐去之先的个人的愿望,大约在三年以前去过一次钓台的人,总都是这么在那里想的无疑。
大热的暑期过后,浙江内地的旱苗,虽则依旧不能够复活,但神经衰弱,长年像在患肺病似的我们这些小都会的寄生虫,一交秋节,居然也恢复了些元气,如得了再生的中暑病者。秋潮看了,满家巷的桂花盛时也过了,无风无雨,连晴直到了重阳。秋高蟹壮,气候虽略嫌不定,但出去旅行,倒也还合适,正在打算背起包裹雨伞,上那里去走走,恰巧来了一位一年多不见的老友,于是乎就定下了半月间闲游过去的计划。
头两天,不消说是在湖上消磨了的,尤其是以从云栖穿竹径上五云山,过郎当岭而出灵隐的那一天,内容最为充实。若要在杭州附近,而看些重岚叠嶂,想像想像浙西的山水者,这一条路不可不走。现成的证据,我就可以举出这位老友来。他的交游满天下,欧美日本,历国四十余,身产在白山黑水间;中国本部,十八省经过十三四,五岳匡庐,或登或望,早收在胸臆之中;可是一上了这条路,朝西看看夕阳下的群山,朝南朝东看看明镜似的大江与西湖,也忘记了疲倦,忘记了世界,唱出了一句“谁说杭州没有山!”的打油腔。
好书不厌百回读,好山好水,自然是难得仔细看的。在五云山上,初尝了一点点富春江的散文味的这位老友,更定了再溯上去,去寻出黄子久的粉本来的雄图。
天气依然还是晴着,脚力亦尚可以对付,汽车也居然借到了,十月二十的早晨九点多钟,我们就从万松岭下驶过,经梵村,历转塘,从两岸的青山巷里,飞驰而到了富阳县的西门。富阳本来是我的故里,一县的山光水色,早在我的许多短篇里描写过了;我自然并不觉得怎么,可是我们那位老友,饭后上了我们的那间松筠别墅的厅房,开窗南望,竟对了定山,对了江帆,对了溶化在阳光里的远山簇簇,发了十五六分钟的呆。
从杭州到富阳,四十二公里,从旧制的驿里来计算,约一九内外;汽车走走,一个钟头就可以到,一顿饭倒费去了我们百余分钟,我问老友,黄子久看到了这一块中段,也已经够了罢?他说:“也还够,也还不够。”我的意思,是好花看到半开时,预备劝他回杭州去了,但我们的那位年轻气锐的汽车夫,却屈着指头算给我们听说:“此去再行百里,两点半可到桐庐,在桐庐玩一个钟头,三点半开车,直驶杭州,六点准可以到。”本来是同野鹤一样的我们,多看点山水,当然也不会得患食丧之病;汽车只教能行,自然是去的,去的,去去也有何妨。
一出富阳,向西偏南,六十里地的旱程中间,山色又不同了。峰岭并不成重,而包围在汽车四周的一带,却呈露着千层万层的波浪。小小的新登县,本名新城,烟户不满千家,城墙像是土堡,而县城外的小山,小山上的小塔,却来得特别的多,一条松溪,本来也是很小的,但在这小人国似的山川城廓之中流过,看起来倒觉得很大了。像这样的一个小县里,居然也出了许远,出了杜建徽,出了罗隐那么的大人物,可见得山水人物,是不能以比例来算的。文弱的浙西,出个把罗隐,倒也算不得什么,但那堂堂的两位武将,自唐历宋以至吴越,仅隔百年,居然出了这两位武将,可真有点儿厉害。
车过新登,沿鼍江的一段,风景又变了一变;因路线折向了南,钱塘江隔岸的青山,万笏朝天,渐渐露起头角来了。鼍江就是江上常有二气,因杜建徽罗隐生而不见的传说的产地;隔岸的高山,就是孙伯符的祖墓所在,地属富阳、满江交界处的天子岗头。
从此经岘口,过窄溪,沿桐溪大江,曲折回旋,凡二三十里,直到桐君山的脚下。三面是山,一面是水,风景的清幽,林木的茂盛,石岩的奇妙,自然要比仙霞关、山阳坑更增数倍;不过曲折不如,雄大稍逊,这一点或者不好向公路到过安徽到过福建的人夸一句大口。
桐君山上的清景,我已于三四年前来过之后速写过一篇《钓台的春昼》,由爱山爱水的人看来,或者对此真山真水会百看也不至生厌恶之情,但由我这枝破笔写来,怕重写不上两句,就要使人讨厌了,因为我决没有这样的本领,这样的富于变化而生动的笔力。不过有一件事,却得声明,前次是月夜来看,这次是夕阳下来看的;我想风雨的中宵,或晴明的早午,来登此处,总也有一番异景,与前次这次我所看见的,完全不同。
桐君山下,桐溪与富春江合流之处,是渡头了。汽车渡江,更向西南直上,可以抄过富春山的背后,从西面而登钓台。我这次虽则不曾渡江,但在桐君山的殿阁的窗里,向西望去,只看见有一线的黄蛇,曲折缭绕在夕阳山翠之中;有了这条公路,钓台前面的那个泊船之处以及上山的道路,自然是可以不必修了,因为从富春山后面攀登上去,据高临下,远望望钓台,远望望钓台上下的山峡清溪,这飞鹰的下瞰,可以使严陵来得更加幽美,更加卓越。这一天晚上,六点多钟,在回到杭州的时候,我还在痴想,想几时去弄一笔整款来,把我的全家,我的破书和酒壶等都搬上这桐庐县的东西乡,或是桐君山,或是钓台山的附近去。
浙西富春江一带的山水,因了南朝梁代文学家吴均的一篇散文《与宋元思书》而驰名于世。其中描写“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正与本文所记叙的行程相同。郁达夫在这里同样以清丽的笔调对这一段奇山异水作了真切的描绘,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文作于《钓台的春昼》之后约三年时间,可以看作是它的姊妹篇;不过,本文除去记叙在秋高蟹壮的重阳佳节偕老友从杭州往访桐君山的沿途风光,还着重在指点江山,品评人物,给读者指出不少人文景观,留给读者颇多的历史遐想,更加深了这篇游记的意蕴。
在写法上,作者并不是平铺直叙,一开始就切入正题,而是先从别处的闲话说起。文章一开始先说到富阳到桐庐的汽车路的开通,继而说到报载某名公发出募捐启事,要为严子陵祠宇重修,钓台山路的拓宽筹款,接着作者就不无幽默地对此加以批评,认为“祠宇的修不修,倒也没有多大的问题,回头把严先生的神像供入了红墙铁骨的洋楼,使烧香者多添些摩登的红绿士女,倒也许不是严先生的本意。但那一条路,那一条停船上山去的路,我想总还得略为开辟一下才好;虽不必使着高跟鞋者,亦得拾级而登,不过至少至少总也该使谢翱的泪眼,也辨得出路径来。”这里作者对南宋义士谢翱不免有些调侃,但对他的在钓台山上哭祭文天祥的义举,还是肯定的,至于对高风亮节、不慕名利的严子陵,仰慕之情,同样也是感觉得到的。
接着,笔锋一转,写蛰居城市已久,又苦于暑热的自己,因如今秋高气爽,人仿佛恢复了元气,正打算背起包裹雨伞,上哪里去走走,恰巧来了一位老友,于是就定下了半月闲游的计划:于是,先在湖上消磨了两天,接着又从云栖穿竹径而直上五云山,不料此举却激起了老友的游兴,竟要溯富春江而上,去领略元末大画家黄公望所作的《富春山居》的意境,于是就驱车从万松岭下驶过,经梵村,历转塘,从两岸的青山巷里到了作者的故里富阳。对于富阳的山水,作者不正面描绘,只以侧笔写老友在他家“开窗南望,竟对了定山,对了江帆,对了溶化在阳光里的远山簇簇,发了十五六分钟的呆”,来烘托富阳山水之美。至此,本以为老友已经游览了黄公望画卷的一半,也许已经尽兴够了,不料,那老友却意犹未尽,于是这才有了桐君山之游。
从“车出富阳,向西偏南,六十里的旱程中间,山色又不同了”,这才切入了正题,以闲闲的笔调开始了正面的叙述。先是描写那里的“峰岭并不成重,而包围在汽车周围,却呈露着千层万层的波浪”。接着叙述经过的小县新登,那里“烟户不满千家,城墙像是土堡,而县城外的小山,小山上的小塔,却来得特别的多,一条松溪,本来也是很小的,但在这小人国似的山川城廓中流过,看起来倒觉得很大了。”眼看着在如此小的县里,历史上居然出现过唐代安禄山叛乱时领兵死守睢阳的大将许远、唐代名将杜建徽,还有大名鼎鼎的唐诗人罗隐,作者不禁叹道:“可见得山水人物,是不能以比例来算的。”然后,车过新登,沿鼍江南行,风景又变化了,钱塘江隔岸的青天,万笏朝天,渐渐露出头角来了,而那隔岸的高山,就是三国时期东吴霸主孙权的祖墓所在。再由此经岘口,过窄溪,沿桐溪大江,曲折回旋,凡二三十里,直到桐君山的脚下,文章至此,才真正地点题:桐君山已到。
由于作者此前曾写过一篇《钓台的春昼》,对桐君山有过较细致的描绘,因此为避免文字上的重复,就不再作正面的描写,但却又巧妙地指出,上次是月夜来此,这次是在夕阳中看景,感受当然不同,同时,作者最后又写道:在回杭州的途中,“我还在痴想,想几时去弄一笔整款来,把我的全家,我的破书和酒壶等都搬上这桐庐县的东西乡,或是桐君山,或者钓台山的附近去”,以此来烘托桐君山的风景幽美,表达自己的留恋之情,也是用有力的最后一笔,来反衬、侧写桐君山的动人之处。
总之,本文确是文人写的游记,其中不只有风光的描写,还有对人物的品评,更多的是抚今思昔的感触,读来令人感到回味无穷,遐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