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与社会文化·清代文学与科举制度·清人对八股取士制度的批判

清代文学与社会文化·清代文学与科举制度·清人对八股取士制度的批判

考试作为相对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至今尚无更好的方式取代。但考试是否真能测验应试者的水平,却很早就为人们所怀疑。宋代邱宗卿说“场屋之文如校人之鱼,与濠上之得意异矣”,田艺蘅也说考试“言行未必其相符,而德业未必其相副也。盖是者恒十三,而非者恒十七矣”,都对考试制度本身的有效性表示了怀疑。当然,在网罗人才的抽象意义上,人们对科举制度也不无颂扬,尤其是像宋濂《庚戌帝畿乡闱纪录序》《会试纪录序》这类有关考试记录的文章。但具体到科举对社会的影响,比如教养,明代梁潜就说:“经义论策,以为取士之一端则可也,以为天下教养之格律则不可。”清承明制,殷鉴不远,人们对八股取士的流弊已看得很清楚,于是八股文就成了众矢所集的批判目标。

八股文就其发挥经义的内容来说是一种知识形态,而就其缜密的文体结构及写作难度来说又是一种文学形态,不幸的是八股文的写作实践非但没有光耀知识和文学,反而扮演了反知识、反文学的角色。明清两代学人对八股的批判也因此深入其反知识、反文学的各个层面。陈瑚《同学会艺序》首先指出八股取士制度对知识和才能取向的总体影响:

后世以科举取士,则虽有贾董之策、韩范之才、程朱之德,而非由制科则不能置身通显而有以自见。故必先磨砻其科举之业,以为进身之羔雉。

陈瑚指出,明清以来仕途与前代最大的不同就是由科举出仕的单一性,这使得士人在知识和才能的培养上只能举业优先。他虽未进一步说明这将带来什么后果,但举业对进德、练识、学文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论者都有具体的指摘。关于举业对志道的影响,王阳明在《重刊文章轨范序》中就已揭示:

夫自百家之言兴,而后有六经;自举业之习起,而后有所谓古文。古文之去六经远矣,由古文而举业,又加远焉。士君子有志圣贤之学,而专求之于举业,何啻千里?

阳明既论定举业与圣贤之学背道而驰,其后学黄宗羲的门人郑梁推导出“科举兴而圣学亡”的结论就是顺理成章的了。顾炎武在《生员论》中论述了举业对器识的影响:

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于场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

至于举业对学问的影响,则钱谦益《复徐巨源书》谈到古人分年读书之法,感叹“去古日远,学法芜废。自少及壮,举其聪明猛利、朝气方盈之岁年,耗磨于制科帖括之中。年运而往,交臂非故。顾欲以余景残晷,奄有古人分年程课之功力,虽上哲亦有所不能。况如仆者,流浪壮齿,泛滥俗学,侵寻四十,赁耳佣目,乃稍知古学之由来,而慨然有改辕之志,则其不逮于古人也,亦已明矣”。邵长蘅《赠王子重先生序》也从古今教育体制的不同,论述了举业对学问的排斥:

进士之名犹古也。古者学成而为进士,后世成进士始可以为学。士之入于学者,春诵夏弦,秋学礼,冬读书,而其养之之渐,必自一年历七年,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然后论选于乡,升于司徒司马,而名曰进士。故古者无不学之士,士无未成之才。今世则不然,其急者科名也,其习者辞章训诂也。兢兢守四子一经之说,童而习之,白首而浸淫焉。一切经史子集兵农天文礼乐律历象数诸书,相戒屏斥,以为是不利于制举。间有一二瑰奇辩博之士,稍思旁涉其源流,其父师之操之也惟恐不严。幸而成进士矣,然后得释去经生家言。

考据家阎若璩曾举钱谦益那段话,说:“其言之沉痛深愤,真可流涕。三百年文章学问,不能直追配古唐宋及元者,八股时文害之也!”在清代的文集、书信中,常见对幼年“馆塾不令读八股之外文”经历的回顾,无奈中不乏解嘲的味道,就像魏象枢所深慨的:“只因八股文章,担阁了多少学问! ”的确,科举与八股取士所导致的最大恶果,就是排斥一切学问。焦袁熹答曹谔廷书说:“弟自幼不曾读书,虽本经正文未必字字看到,无言熟也。用功稍多者惟八股耳。”在经学最盛的清代,一个著名文人竟然连本经正文也没通读过,多么不可思议! 八股试题虽出自经书,但八股文却排斥经学本身,更不要说经世之学了。魏禧《送新城黄生会试序》曾感叹:“三百余年来,以八股取士,所求非所教,所用非所苦。”其侄世俨《复外舅曾止山先生书》也说:

夫八股虽明之文宪,而所习非所用。昔汉以贤良方正,孝弟力田举士,宋以策论为科,可以敦化厚俗,而论策亦足以造识量经济之才。若季年八股之弊,徒习为排偶借替皮肤之辞,其真至者百不获一。俨意当日必有豪杰贤人老死于沟壑之中,必有长才而束缚于斯文,不得行其志。甲申之变,公卿束手屈膝,绝未尝如汉、宋之断而复续者,未必非八股取士之流弊也。

明代灭亡的惨痛教训,让人们彻底看清了八股取士的恶果及其所主导的教育的失败,因而对八股文的批判和抨击在清初达到了顶峰。钱谦益斥八股为“俗学”,郑梁嗤之为“灰尘”,李雯斥之为“误国之物,无用之具”,庞天池断言:“今之必不能传于后者,八股也! ”

在这股猛烈的批判浪潮中,也有为制度辩护的声音,这不外乎是考试官员或其代言人一辈的颂辞。蔡世远《九闽课艺序》云:

国家以制义取士,非徒使人敝精劳神,猎取词华,组织文字以为工也。盖以从古圣贤之言,无过于四子之书,读者玩心力索于此,则内自家庭之间,以及于事君交友、治国平天下之道,毕具于此。而又恐人之目为平淡无奇而不加意也,于是乎标以题目,定以科名,不入彀者,虽有高才无由自见。此朝廷取士之深心,使天下画然而出于一者也。近世之士循名者多,务实者少。师之所以教,弟子之所以学,皆曰此科举之学而已,因科举之故,始治经书,视经书之言止供科举,负圣贤觉世之心,辜朝廷取士之意。

在他看来,八股取士制度本身是好的,只是士人态度不正确,急功近利,这才导致人才不盛的局面。《黄元杜文集序》说得更清楚:“人材之所以不及古而国家少可用之才者,由为士者识趣卑近,志量薄狭浅陋,株守时文一册。”这是彻头彻尾的倒果为因的议论——人心之卑岂不正是制度诱导所致? 当时有识之士都能洞悉这一点,论士风之坏都归根于制度的诱导。如康乃心《路东山遗诗序》断言:

世道江河日下,士风尤甚。今日匡时要务,非如晦庵所云罢科举,返本复始,决不能为国家得真才,收实用。

该文作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其罢科举的建议可以看做是清代又一轮废科举宣言。我们知道,清廷对八股取士制度的态度是不无矛盾的。明代的空疏学风与本朝士人对科举的抨击,他们不会不知道,八股取士的流弊他们也是很清楚的。所以才会有康熙二年(1663)废八股之举,当时士林反应很迅速,马上就讲起时务经世之学。可惜此举只延续了两科,康熙七年又恢复了首场试八股文。道理很简单,天下尚未平定,士林尚未归心,值此之际,科举毕竟是最有力的笼络士大夫阶层的工具,八股更是思想控制的有效武器。后来饶廷襄说得极透彻:“明祖以枭雄阴鸷猜忌驭天下,惧天下瑰伟绝特之士起而与为难,(中略)求一途可以禁锢士人之心思材力,不能复为读书稽古有用之学者,莫善于时文,故毅然用之。其事为孔孟明理载道之事,其术为唐宗英雄入彀之术,其心为始皇帝焚书坑儒之心。”所以,尽管乾隆三年(1738)兵部侍郎舒赫德一度又提出改革考试条款的动议,“但时大学士鄂尔泰当国,力持议驳,科举制义得以不废”

《清史稿·选举志》论本朝科举流变,说“雍、乾年间作者辈出,律日精而法益备。陵夷至嘉、道而后,国运渐替,士习日漓,而文体亦益衰薄。至末世而剿袭庸滥,制义遂为人诟病矣”。其实如上文所述,清代对八股文的批判绝不是嘉道以后才开始出现的,自清初迄光绪末废科举,八股文一直受到持续的批判。乾隆时人们“以制义之体为极卑”者,称科名为敲门砖,谓不必根柢经书,但求涂饰有司耳目,便可骗得。道光年间名学者朱九江说:“今之子弟所志者科名而已,所力者八股八韵八法而已,故今之所谓佳子弟,皆古之所谓自暴自弃之尤者也。”汪缙《合订杨顾两先生时文叙》更自哂道:“时文之士,士之贱焉者也。以是贩夫竖子下至田间儋粪汉,皆得而笑之。”而另一位名学者胡培翚在《送程中允春海之任贵州学政序》中批评当时习举业之士,“陋者乃徒于制义中求制义,雷同剿说,师师传效,甚至六经子史终其身不一寓目者,所在皆有”。在《泾川书院志学堂记》里他更指出当时八股文本身的堕落,说:“今士子多敝其力于时文,株守兔园册子,竟不知此外有何学问;其下者又或剿袭雷同,日思为窃取功名之计,即以时文论亦恶劣极矣,尚安有人才出其中哉? ”左宗棠也从科举制度的弊端分析了人才不出的根由:“近来时事日坏,都由人才不佳,人才之少,由于专心做时下科名之学者多,留心本原之学者少……试看近时人才,有一从八股出身者否?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见庸下。此我阅历有得之言,非好骂时下自命为文人学士者也。”置身晚清内忧外患、国运日衰的无奈之中,左宗棠的这番话是感触最为深刻、最为沉痛的。如果说明代和清初文人对科举的批判还多从经生方面着眼,多指责士人的学风而不敢公然指斥科举制度本身,甚至在网罗人才的意义上还抽象地肯定八股取士的意义,那么到晚清,人们已断然拒绝在任何意义上将八股取士制度与某种价值联系起来。在中国社会的近代化要求迫切地摆到人们面前时,腐朽和不切实用的八股取士制度再无存在的理由,只能寿终正寝了。

注释

① 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七,翁元圻注,道光刊本。② 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三七“非文事”条第69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③ 梁潜《泊庵集》卷二《务实学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④ 陈瑚《确庵文稿》,康熙刊本。①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卷第87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② 郑梁《郑寒村全集·见黄稿》卷一《送王文三之钱塘序》,康熙年间紫蟾山房刊本。③ 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第23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④ 钱谦益《牧斋有学集》下册第132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习,士子耳目无闻见,迂疏庸陋,不识当世之务,不知民之疾① 邵长蘅《青门旅稿》卷三,康熙年间家刊本。② 阎若璩《潜邱札记》卷一,乾隆十年家刊本。③ 黄中坚《蓄斋集》卷六《与大瓢山人书》,国家图书馆藏钞本。④ 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七引,第14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⑤ 焦袁熹《此木轩文集》卷一《答曹谔廷书》,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藏稿本。① 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一○,道光二十五年谢若庭绂园书塾重刊宁都三魏文集本。② 魏世俨《魏敬士文集》卷一,道光二十五年谢若庭绂园书塾重刊宁都三魏文集附。③ 钱谦益《初学集》卷七九《答唐训导汝谔论文书》,下册第170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④ 郑梁《郑寒村全集·见黄稿》卷二《范国雯稿序》,康熙刊本。⑤ 李雯《冒辟疆文序》,《同人集》卷一,道光重刊本。⑥ 张潮《幽梦影》卷上评语,雍正刊本。①② 蔡世远《二希堂文集》卷二,雍正十年刊本。③ 康乃心《莘野文续集》卷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藏莘野先生遗书稿抄本。④ 裘琏《横山文集》卷二《胡澹溪淑问录叙》,民国三年(1914)宁波旅遁轩排印本。① 冯桂芬《校邠庐抗议·改科举议》引,光绪二十三年聚丰坊刊本。② 《清史稿》卷一○八,中华书局排印本第12册3151页。③ 同上,3153页。④ 彭绍升《二林居集》卷六《蒙泉制义叙》,光绪七年刊本。⑤ 焦循《雕菰楼集》卷二三《先考事略》,道光三年刊本。⑥ 简朝亮《读书堂集》卷一《朱九江讲学九记》,民国十九年刊本。⑦ 汪缙《汪子文录》卷二,道光三年刊本。⑧ 胡培翚 《研六斋文集》 卷六,光绪四年世泽楼重刊本。① 胡培翚《研六斋文集》卷八,光绪四年世泽楼重刊本。② 吴庆坻《蕉廊脞笔》卷八引,第234页,中华书局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