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与魏晋南北朝文学·佛教对文人观念的影响·死亡观:无常——涅槃——轮回
从学术思想史来看,世俗的一切学说都比较关注人的“生”的问题,唯有宗教注重人的死亡问题,强调人的终极关怀。佛教从一开始就提出了“三法印”的说法:“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槃寂灭。”(《杂阿含经》卷一○)在三法印中,除了“法无我”与死亡无关外,无常和涅槃是佛教专门谈论死亡的理论。所谓“无常”,是说世界万有(一切事物和思维概念)都是生灭变化着的,任何现象都无法保住它的永恒常在,这就是无常。无常说反映在人生上,认为众生终归要变化、灭亡。尤其是个体生命,更显得渺小、脆弱、短暂,不经一难,不堪一击。有时在刹那之间,竟会状如枯槁、灰飞烟灭。因此,佛典中经常用“朝露”①、“浮云”②来比喻人生的短暂、无常,告诫人们不要贪恋世间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爱欲情色,而应“视金玉之宝如砾石,视氎素之好如敝帛”(《四十二章经》),视女色如“革囊众秽”(《四十二章经》),去心垢染,精进勇锐,勤奋修道,永脱苦海。
恋生惧死是一切有情生命共有的本能特征。而作为具有高级智慧的生命——人类,更是珍视生命的存在和延续。然而,在长期的、与宇宙自然、与人类自身的斗争实践中,人的生命往往如同“朝露”、“浮云”,瞬息即逝,不可抗拒。宗教的产生,为人类在死亡的问题上构筑起了一线美好的希望,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类对死亡的恐惧。
针对生命的死亡问题,佛陀把生命的短暂、人生的无常与断除烦恼结合起来,指出了一条通向超越时空、超越生死的道路。这就是“涅槃”。涅槃,意译灭、灭度、圆寂等,原意是火的熄灭或风的吹散状态,引申为死亡。佛教认为人生的一切烦恼主要是来自生与死的问题,即贪生畏死,只有断灭了生死烦恼,人就可进入超验、崇高、美好的涅槃境界。所以,涅槃学说认为,作为生命体的人,生是暂时的,死也是暂时的,不生不死才是恒常久远的。但实际上,小乘佛教的涅槃却是以“灰身灭智,捐形绝虑”(僧肇《肇论·涅槃无名论第四》)为目的的,即走向彻底的死亡。而大乘的涅槃则更看重的是思想上的觉悟。尽管如此,涅槃具有的死亡的基本含义并未改变。但是,大乘认为,涅槃不仅意味着死亡,更显示着新生,而且这个新生是脱离生死轮回苦海的永恒常驻的生。
佛教涅槃说的提出,为人们展示了一幅美妙动人、摄人魂魄的画卷,让人们看到了光明和前景。然而,这种超离生死的崇高至上、极乐无比的境界,对于挣扎于生死苦海之中的芸芸众生来说,是高不可攀、难以企及的。为了弥补涅槃学说缺乏大众魅力的缺憾,佛教又把道德观与死亡观熔为一炉。按照因果论和轮回说的说法,三界中的生命,都有属于他自己的三世。这三世是轮回流转、生生不息的:此灭彼生,或彼灭此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不已。“有机生命只是就其在时间中逐渐形成而言才存在着。它不是一个物而是一个过程——一个永不停歇的持续的事件之流……在它的生命中,时间的三种样态——过去,现在,未来——形成了一个不能被分割成若干个别要素的整体。”①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意味着他的彻底终结,只表明他的五蕴散灭。而这个散灭的果,必然成为新的五蕴聚生的因。佛教因果报应论认为,每一个体生命的轮转方向和去处的好坏,都取决于他前世的道德行为。既然生命可以转世,而且转世的好坏又决定于道德的善恶,那么,人们就应该行善积德、虔诚向佛,从心理上彻底克服死亡带来的困扰和恐惧。
佛教进入中土之前,中国本土文化很少论及人的死亡问题,对生命的无常也缺少应有的关注。儒家思想基本上是重生的学说①,它所强调的“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和“舍生取义”(《孟子·告子上》),不过是为了某种政治的或道德的目的,与普遍的死亡问题没有必然的关联。道家虽也认识到生死是人的自然流程,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庄子·内篇·齐物论》),“生死齐一”②,但是,道家仍然把长生不老、肉体不朽作为现实的经验境界来追求。其结果自然是被残酷的现实撞得粉碎,成了自欺欺人的伎俩或阴谋。如秦皇、汉武的被愚弄,即是例证。
当东汉后期现实社会黑暗到了令人窒息的时候,本土的儒道思想又失去了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人们很容易地在佛教那里寻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思想。佛教的无常说等死亡观全面深入到了文人的观念之中。这在《古诗十九首》中得到了清晰、集中的反映: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行行重行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今日良宴会》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明月皎夜光》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回车驾言迈》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东城高且长》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驱车上东门》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生年不满百》
如此深切地对时节之易逝、人生之无常、生命之短暂而感慨和喟叹,是此前的文人不曾有的。文人虽认识到了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短暂,却找不到解脱的出路,愈发感到苦闷和无奈。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魏晋,并达到了顶峰。
自从秦嘉在诗中率先使用了譬喻人生短暂的“朝露”①、“浮云”后,这两个词便成了汉末魏晋文人在诗文中常用的术语。先看“朝露”: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曹操《短歌行》,《魏诗》卷一
惟人之生,忽若朝露。促促百年,亹亹行暮。
——曹丕《曹苍舒诔》,《全三国文》卷七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曹植《赠白马王彪》,《魏诗》卷七
臣独何人,以堪长久!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
——曹植《求自试表》,《全三国文》卷一五
人生譬朝露,世变多百罗。苟必有终极,彭聃不足多。
——嵇康《五言》三首之《人生譬朝露》,《魏诗》卷九
命非金石,身轻朝露。
——阮籍《咏怀》十三首之《晨风扫尘》,《魏诗》卷一○
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之《世务何缤纷》,《魏诗》卷一○
人无千岁寿,存质空相因。朝露尚移景,促哉水上尘。
——傅玄《放歌行》,《晋诗》卷一
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
——张华《轻薄篇》,《晋诗》卷三
独悲安所慕,人生若朝露。
——潘岳《内顾》,《晋诗》卷四
冀澄河之远日,忘朝露之短年。
——陆机《吊蔡邕文》,《全晋文》卷九九
感朝露,悲人生。
——陆机《顺东西门行》,《晋诗》卷五
再看“浮云”: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古诗·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之《良时不再至》,《汉诗》卷一二
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
——《古诗·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之《晨风鸣北林》,《汉诗》卷一二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容颜。
——曹丕《燕歌行》之《别日何易会日难》,《魏诗》卷四
不世之命,非所致思,有若披浮云而晒白日。
——曹植《又谢得入表》,《全三国文》卷一五
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冥。嬿婉同衣裳,一顾倾人城。从容在一时,繁华不再荣。晨朝奄复暮,不见所欢形。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之《驱车出门去》,《魏诗》卷一○
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之《鸣鸠嬉庭树》,《魏诗》卷一○
浮云往自还,悲风动思心。悠悠谁知者,悬景无停居。忽如驰驷马,倾耳怀音响。转目泪双堕,生存无会期。
——傅玄《青青河边草》,《晋诗》卷一
浮云含愁气,悲风坐自叹。
——傅玄《杂诗》,《晋诗》卷一
如此大量地用“朝露”、“浮云”来比喻人生的短暂无序、飘忽不定和时节的荏苒易逝,使得这两个本来具有鲜明佛教特色的术语渐变为蕴含深长的文学审美意象。它们促进了中国文人对人自身价值的思索和反省,为汉末魏晋文学注入了一股新的观念,开拓了新的思路,新的境界。可以说,人的觉醒肇始于汉末魏晋,与此时文人接受佛教的人生观、死亡观有着直接的关系。
当这种死亡观运用于文学创作时,文人们一面感慨、哀叹于世事的艰凶、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短暂,一面又希冀、祈求来生的福报和生命的延续。于是,在中国诗歌园地里,又滋生了一种有关生死内容的新诗体——“临终诗”:
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孔融《临终诗》,《汉诗》卷七
不惜一身死,惟此如循环。
——欧阳建《临终诗》,《晋诗》卷四
四大起何因,聚散无穷已。既适一生中,又入一死理。冥心乘和畅,未觉有终始。如何箕山夫,奄焉处东市。旷此百年期,远同嵇叔子。命也归自天,委化任冥纪。
——苻朗《临终诗》,《晋诗》卷一四
邂逅竟几时,修短非所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下泯。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
——谢灵运《临终诗》,《宋诗》卷三
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 在生已可知,来缘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
——范晔《临终诗》,《宋诗》卷四
在这些临终诗里,文人们已经有了较为统一的认识:一切事物的生成、灭亡皆依“四大”的因缘聚散,而这个“四大”是“聚散无穷已”的。因而,人的生与死,并不限于一时一世,而是“惟此如循环”的。此生的志向和抱负,虽不能实现,但却并不意味着追求的终结,所谓“死日生之年”①,它完全可以在来世再生中施展。故东晋史学家袁宏说:“(佛教)以为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故所贵行善修道,以炼精神而不已,以至无为而得为佛也……故王公大人,观死生报应之际,莫不矍然自失。”(袁宏《后汉纪》卷一○)可见,佛教的生死观在中国人心目中的震撼力何其大矣。
上述文学作品中体现的中国文人的人生观、死亡观,还不能说全部都是直接来源于佛教的,其中有一些可能还潜在着中国道家、方士、神仙的某些思想,但是由于东晋以前的道家、道教在很多思想上都与佛教理论相混杂,所以,上述的文人观念,就整体而言,接受佛教的影响则是无可置疑的。佛教的人生观、死亡观把人生、生命视为空幻不实,看似消极厌世,但同时也蕴含着积极的意义,那就是,它把社会的苦难和人生的苦难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促使文人对人和一切生命的理性思索和反省,由此重新审视中国传统的文化价值观,并给予当前社会所肯定和追求的价值取向以无情的否定,从另外的角度和层面给文人们展示了新的宇宙、社会、人生的意义。
注释
① 《生经》卷二:“年少当老,虽复长寿,会当归死。如朝露花,日出即堕。世间无常,亦复如是。年少强健,不可常存。譬如日出,照于天下,不久则没。如是,贤者,合会有别,人生有死。”《中阿含经》卷四○:“犹如朝露蔢在草上,日出则消,暂有不久。如是,摩纳磨人命如朝露。”《佛本行经》卷三:“一切众生,命如朝露。”《大般涅槃经》(北本)卷三八:“是寿命常为无量怨储所绕,念念损减,无有增长。犹山瀑水,不得停住,亦如朝露,势不久停。”② 《普曜经》卷四:“身如树果,不久则堕。亦如浮云,须臾则灭。”《佛所行赞》卷二:“浮云兴高山,四集盈虚空。俄而复消散,人理亦复然。世间本自乖,暂会恩爱缠。如梦中聚散,不应计我亲。”《佛说护国尊者所问经》卷三:“人命若浮云,须臾即散灭。”①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中文本第63页,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① 《论语·先进》:“(季路)曰:‘敢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刘歊《革终论》:“死生之事,圣人罕言之矣。”(《梁书》卷五一《刘歊传》)② 《庄子·外篇·知北游》:“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熟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 故万物一也。”① 据现存文献载,最早将人生比作“朝露”的,是李陵对苏武说的话:“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班固《汉书》卷五四卷《李广、苏建传》)。① 王融《永明乐》十首之十:“西园抽蕙草,北沼掇芳莲。生逢永明乐,死日生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