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宋代诗歌·南宋前期——中兴诸家

宋代文学的内容·宋代诗歌·南宋前期——中兴诸家

南宋前期诗坛有所谓“中兴”气象,当时最有名的诗人有尤袤、萧德藻、范成大、陆游、杨万里。此五人中,尤、萧之诗后世不显。这是宋诗又一次自成风貌的繁荣时期,与北宋梅、欧、王、苏、黄相继自立规模略异。陆、范、杨年龄相近,依次仅一岁之差;陆享年86岁,范68岁,杨80岁。他们是同时成长而各具风格的。尤袤说:“温润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杨廷秀者乎?高古如萧东夫,俊逸如陆务观,是皆自出机柚,亶有可观者,又奚以江西为? ”(姜夔《白石道人诗集·自序》转述)杨万里说:“余尝论近世之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谿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岩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千岩摘稿序》)名家并出而各具风格,正是一代诗歌繁荣的标志。

陆游诗今存九千三百多首,他自己说“六十年间万首诗”(《小饮梅花下作》),这数量前无古人。他60年的创作因经历之变而分为三阶段:18岁从曾几学诗,自然要学江西诗法,初学诗又不免雕琢藻饰,至40多岁时已“妄取虚名”(自谦语,见《九月一日夜……走笔作歌》诗);46岁入蜀,其后辗转仕途20年,诗始自立,务求宏肆,军旅生涯及山川名胜充实了诗的内容;66岁退居,村野生活自然成为主要题材,诗风渐趋闲适淡泊。陆游自述云:“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四十从戎驻南郑……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九月一日夜……走笔作歌》)他对自己早期诗和江西诗派基本持否定态度,晚年自编诗集时,把自己42岁以前的诗裁汰大部,仅留二十分之一以作纪念。

陆诗内容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始终不渝的爱国情怀。他自编诗集时为了纪念其剑南军旅生涯而将诗集名为《剑南诗稿》。抗金复国、主战反和是他一生执著追求的理想和创作主题。梁启超有些夸张地说他“集中十九从军乐”(《读陆放翁集》)。此外,他的诗题材宽广,举凡山川名胜、城乡风情景象及日常生活,尽入诗中。他也是一位感情非常丰富的诗人,作诗始终充满激情。姚鼐说他“裁制既富,变境亦多”(《今体诗钞·序目》)。他是一位博学的诗人,遍参前人之诗,形成自己多样的风格。屈原、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吕本中、曾几等诗人对他均有影响,当时就有人称他为“小李白”、“前身少陵”。他的诗众体兼备,七古和七律最好。清代《御选唐宋诗醇》认为“宋自南渡以后,必以陆游为冠”。陆游作诗贪多求快,因而他的不少诗篇显得粗糙随意。

范成大诗今存一千九百余首,最可称道的是田园诗和山川纪行之作。他是田园诗的集大成者,既有陶渊明式的闲适恬淡之作,又有中唐乐府式的悯农情怀、怨刺精神。最足以代表他田园诗成就的是他晚年乡居石湖时的《四时田园杂兴》60首,多方面表现农村生活,田家况味,风俗民情。与陶渊明、王维的田园诗不同的是,他不像陶、王那样只写文人乡居的隐逸情怀,而是用大量诗篇表现农民的岁时劳作,苦乐悲欢。他虽然不是农民,但他不只是以乡间隐士的闲情逸致观赏农村的清新和农民的质朴,而是农村生活的体验者和表现者。他的田园诗不全是恬淡的赞美,也不全是深沉的同情和忧患的怨刺,而是农村生活的长卷。他的山川纪行诗中最著名的是72首使金纪行诗。这组七言绝句类似北行日录,从一些比较特殊的角度纪录了一些特殊的历史和特殊的情怀,表现出一种尚气节、重使命、忧国忧民的儒者情怀。他的诗总体成就略不及陆游和杨万里,风格多样而特点不明显,可称道者在题材胸次而不在风格技艺。

杨万里诗则风格特色比较鲜明。严羽《沧浪诗话·诗体》篇特列“诚斋体”。他是江西吉水人,青年时期受江西诗派影响最深,所作“大概江西体也”。36岁时尽焚少作,另谋新变。他的诗今存四千二百首左右,题材广泛,是他漫长人生丰富阅历的写照。姜夔说他“年年花月无闲日,处处山川怕见君”(《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其实不止山川花月,诗作得自如,就无事不写了。况且国计民生也是这位重视气节操守的正统儒士所终生关注的。

他晚年自编诗集,厘为九集。方回说“杨诚斋诗一官一集,每一集必一变”(《瀛奎律髓》卷一)。变化的既是人生经历,也是艺术风格。杨万里自叙创作云:“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荆溪集·序》)据其自述,大约五十岁以后,乃自成一格。

“诚斋体”要在“活法”。时人和后人都看重他的“活法诗”。

张镃说他“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见《南湖集》卷七)。葛天民说他“死蛇解弄活泼泼”(《寄杨诚斋》,载《葛无怀小集》)。周必大称赞他“状物姿态,写人情意,则铺叙纤悉,曲尽其妙,遂谓天生辩才,得大自在”(《跋杨廷秀石人峰长篇》,见《周益国文忠公集·平原续稿》卷九)。刘克庄说他的诗“圆转流美如弹丸”(《江西诗派小序》)。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六云:“宋诗人工于七言绝句,而能不袭用唐人旧调者,以放翁、诚斋、后村为最。大抵浅意深一层说,直意曲一层说,正意反一层、侧一层说。诚斋又能俗语说得雅,粗语说得细,盖从少陵、香山、玉川、皮、陆诸家中一部脱化而出。”

诚斋活法的真谛是从书斋走向生活,走向山程水驿,走进自由心灵。杨万里说“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四首之二),这与陆游“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题萧彦毓诗卷后》)的心得类似。他们都是要让诗从书卷学问和规矩技艺中超越出来,使之更贴近心灵、性情和自然。当然,这其实也是以书卷学问、生活经验、诗歌技艺的深厚修养为前提的。陆、杨二诗翁,天假其寿,使他们享有超长的创作生命,使他们有足够的学而入、悟而出的时间,使他们拥有自立规模的文学资历。他们都是到了知天命之年才自立诗风的,他们的幸运在于悟得诗道之后,还有三十多年的创作时间,此时他们成熟了,成名了,渊博了,老练了,脱俗了,有能力也有资格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了。年轻时作诗若不得诗法和书资,会被人视为外行、浅薄;成名之后,就不必担心因而也不必拘泥了,往往灵机一动而成篇,就被人推崇备至。此时所作,当然会近自然而任性情,活灵活现。诚斋体之自然流畅、活泼幽默、巧思妙趣、机敏诙谐、新颖奇特、清新明快、通俗平易等诸种灵动鲜活之风格,都与他诗境渐老、诗名日盛有关。另一方面,他时常表现出油腔滑调、粗糙轻率、细碎无聊、插科打诨、过于口语化等缺陷,也与此有关。

人类的任何学与艺,都须经过从有法到无法、从死法到活法、从循法到随心的过程。许多人能学入而不能悟出,便不能自立;少数人既能深入,又能悟出,就可自成一家。如此看来,放翁诗法、诚斋活法与江西诗法虽非同路,但对陆、杨二诗翁而言,实乃创作历程之不同阶段而已。如果认为江西诗法曾误导诗人(近世文学史多有此意),则大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