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文学的内容·金元散文·金代散文
金代散文是在继承北宋和辽代散文成就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清人庄仲方《金文雅序》说:“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昉而言始文。太宗入宋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后先归之,而文字猥兴,然犹借才异代也。”所谓“取经籍图书”和“借才异代”,指的便是对中原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吸取。而归根结底,文学复兴还是要依靠一批有才华的作家。这批辽与北宋降臣未受太深的理学影响,他们不但给金人带去了中原文化传统,也在客观上将北宋散文的余风延续至于金代,金代散文便是在这种“借才异代”的背景中起步的。《金史·文艺传》的论赞中列举当时的作家时说:“韩昉、吴激,楚材而晋用之,亦足为一代之文矣。蔡珪、马定国之该博,胡砺、杨伯仁之敏赡,郑子聃、麻九畴之英俊,王郁、宋九嘉之迈往。三李卓荦:纯甫知道,汾任气,献能尤以纯孝见称。王庭筠、党怀英、元好问自足知名异代。王兢、刘从益、王若虚之吏治,文不掩其所长。蔡松年在文艺中,爵位之最重者。”这种胪列,无疑过于搜逸辑奇,以致不免于驳杂。其中,可真正作为金代代表作家的,是蔡松年、蔡珪、党怀英、赵秉文、王若虚和元好问。此外,还有李纯甫以及论赞中未曾提及的王寂、周昂和雷渊。
蔡松年是北宋降臣,尤工乐府,文辞也极清丽,散文方面建树不大。金文的真正起步,是从其子蔡珪步上文坛开始的。庄仲方 《金文雅序》说:“至蔡珪传其父松年家学,遂开金代文章正宗。”郝经《书蔡正甫集后》便以之比诸唐的张说和苏颋,说是“共推小蔡燕许手”。元好问作《闲闲公墓铭》也说,从蔡珪崭露头角之后,“唐宋文派,乃得正传,然后诸儒得而和之”。他所具列的“诸儒”中,便有党怀英、王庭筠、李纯甫、雷渊和周昂等人。
但金代作家中也有差异。一方面,他们继承了北宋的文论主张;但与此同时,又有一部分人将北宋末年追求奇险艰僻的习气也接受过来。这种习气固然主要表现在诗歌理论方面,但影响也及于散文。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是李纯甫,而支持他的有雷渊、李经等人。刘祁《归潜志》说李纯甫“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每曰:‘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故多喜奇怪。然其文不出庄、左、柳、苏,诗不出卢仝、李贺”(卷八)。最早出来反对李纯甫主张的是赵秉文和周昂,其后则有周昂的外甥王若虚,而附从于他们的则有王寂和党怀英等。他们强调有意为言,意尽言止,与苏轼主张相近。又加取法欧阳修,实际上是以欧、苏为楷模的。赵秉文是一位经为通儒,文为名家,辞翰争辉,耀腾天下的人物,他主要还是以一代通儒而入于文学的,所以他的散文往往兼取古文和道学之长,显得比较蕴厚。同时,他又主张转益多师,以为“为文当师六经、左丘明、庄周、太史公、贾谊、刘向、扬雄、韩愈”(赵秉文《答李天英书》,《滏水集》卷一九);刘祁《归潜志》也说他主张:“文章不可执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卷八)不过,从主导倾向看,他还是兼宗欧、苏,平淡与奇古杂陈的。他在《竹溪先生文集引》中说:亡宋百余年间,惟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险之语,而有从容闲雅之态,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使人读之者亹亹不厌,盖非务奇之为尚,而其势不得不然之为尚也。”这些主张,无疑近于苏轼,但所标榜的楷模却是欧阳修,这所体现的,正是兼师欧、苏的姿态。这种艺术取向明确地反映在他的文章中。《金史》本传说:“秉文之文长于辨析,极所欲言而止,不以绳墨自拘。”这种特点在他的文章中几乎触处可见。但这种不拘绳墨又不同于苏文那种恣肆跌宕,借鉴欧文的结果,使他的文章又显得婉转平易,《法言微旨引》《竹溪先生文集引》《西汉论》《东汉论》《唐论》《魏晋正名论》,都是如此。相比较而言,他的杂记文又更见功力,如《磁州石桥记》《适安堂记》《寓乐亭记》《种德堂记》等,都雍容博大,气象雄浑,大有盛世昌明的气度。大安之后,这种气象便日见衰弱,如作于大安二年的《涌云楼记》在情调上就显得大不一样,流露出一种百感苍茫的感喟,这大概和国势的日渐衰微有关,也与他晚年的精力及心境有关。他的散文也有一些如李纯甫批评的那样“不免有失枝堕节处,盖学东坡不成者”(《归潜志》卷八),但他为振兴金代散文所起的作用却是不应被埋没的。呼应赵秉文的王寂和党怀英,生年虽略早于赵秉文,但蜚声文坛却也正在大定、明昌间。《四库提要》称王寂“在大定、明昌间卓然不愧为作者”。党怀英则长于制诏,以高文大册主盟一时。赵秉文《竹溪先生文集引》说他“文章冲粹如其为人”,“自谓入馆阁后,接诸公游,始知为文法,以欧阳公之文为得其正。信乎公之文有似乎欧阳公之文也”。又在《翰林学士承旨文献党公碑》中称他“不为尖新奇险之语”,“千变万化,不可端倪”。后一评语,溢美太甚,但说他取法欧文,自然平易,则是符合实际的。
赵秉文之后,在金代文坛上也堪称一代宗匠的是王若虚。他步上文坛时,散文领域依旧和大定、明昌时期一样,“尚平”与“出奇”两种倾向同时存在,他是推尊赵秉文而鄙薄李纯甫的。刘祁《归潜志》说:“王(若虚)则贵议论文字有体致,不喜出奇,下字止欲如家人语言,尤以助辞为首,与屏山之纯(李纯甫)学大不同。尝曰:‘之纯虽才高,好作险句怪语,无意味。’亦不喜司马迁《史记》,云失枝堕节者多。”“千古以来,惟推东坡为第一。”(卷八)王若虚主张:“凡文章须是典实过于浮华,平易多于奇险,始为知本。”(《文辨》,《滹南集》卷三七)他崇尚苏轼,但不似一些人那样只看到苏文“滔滔汩汩,一日千里无难”的一面,而更注重其随物赋形、行止自然的一面,认为苏文之长在于它“以一日千里之势,随物赋形之能,而理尽辄止,未尝以驰骋自喜”,因而显得“横放超迈而不失为精纯”(《文辨》,《滹南集》卷三六)。他的散文尽管远不及苏文的功力,却也同样体现着这样一种艺术旨趣和审美追求。如《扬子法言微旨序》《送王士衡赴举序》《茅先生道院记》,都是叙议结合,纵笔而谈,理尽辄止的文章,至如《恒山堂记》《高思诚咏白堂记》《门山县吏隐堂记》《鄜州龙兴寺明极轩记》等篇章,叙身世,论废兴,则更是感慨遥寄,作者对历史的深刻感喟,对自己不得见用于世的牢骚,都从委婉曲折的夹叙夹议中传达出来,而语辞又平易晓畅,极有欧、苏文章的风味。这种平易与尚奇之争,同样反映着秦汉及唐宋两次文变后散文发展的总趋势。当散文在宋人手中已趋于平易之后,再想用唐以前的高山深谷式的奇险来规范它,便显得很不合时宜了。
王若虚之后崛起于文坛的,是鲜卑民族的著名作家元好问。张金吾在《金文最》的《自序》中称他“以宏衍博大之才,郁然为一代宗匠,执文坛牛耳者几三十年”。元好问散文众体皆备,有很高的艺术造诣,较元代后期一些作家以雄文大册而主盟文坛不一样,因而有着更高的艺术成就。他的散文取法欧、苏,依旧保留了北宋散文立意深远、布局谨严、议论风发、语言平易等许多特点。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如 《送秦中诸人引》《送高雄飞序》《雷希颜墓铭》《赵州学记》《邓州新仓记》《扁鹊庙记》《南阳县令题名记》《市隐斋记》等,不但纡徐委婉、古朴平易,而且新意迭出,极有情致。他还有一篇《故物谱》,由前朝文物而引发议论,其中写怀旧之感、聚散之悲,娓娓动人,与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如出一辙,极有欧、曾怀旧文章的风致。和赵秉文、王若虚比较,元好问又更醇于儒,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中便批评他“重滞平衍,时亦不免”,有些文章“往往以空议冠首,多宋人理学腐语”。这正反映着元代南北混一前后因理学北移给散文发展带来的影响,预示着金、元散文发展中一个转折阶段的到来。从这以后,“文擅韩欧”与“道从伊洛”的结合就显得更为紧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