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纵妇卖身》解说与赏析

《金瓶梅·纵妇卖身》解说与赏析

西门庆生子加官,买房开店,正是烈火烹油,好不兴旺。正在此时,西门庆忽然接到一封东京来书,一看,犹如当头浇了一瓢冷水。原来他竟然将相府大管家翟谦所嘱买妾一事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下书人言明,隔日午后就来讨回书。这翟谦不仅掌管着相府百事的差拨,而且还是协助蔡京调遣百官的总管,书中写蔡京对他甚为倚重,此番西门庆骤得美官,还不是由于他的引荐?如今若是违拗了翟谦的心意,岂非有与太师府断绝往来之虞?怪不得西门庆看毕来书,就咨嗟不已。一时里又哪能觅到称心的女孩呢?亏得月娘谏以缓兵之计:“等那人明日来了,你多与他盘缠,只说:女子寻下了,只是衣服妆奁未办,待完毕后这里差人送去。打发去了,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便。”西门庆笑着采纳了。论者往往将月娘冠以“愚钝”之名,其实月娘行事虽无巧计,但往往考虑周全,此即一例。

前文曾说起《金瓶梅》的结构形式是圆形网状结构,“翟谦来书”一节就颇可窥见作者精心组织的功力。来书无非提及二事:觅妾、留饮。觅妾事引出西门庆包占王六儿的故事,并一直延伸下去; 留饮引出西门庆结交蔡状元、安进士,这两人日后又与西门庆的升转与商业活动发生了重要的关系。这“来书”犹如网状结构中翟谦一线的延长,从而又攀上了两根经纬线,纵横交错,愈见复杂。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的契机是翟谦来书,但作者早在来书前就开始介绍韩道国夫妇的“行状”,为西门庆后来的“包占”作了铺垫。本书形形色色的人物中,作者犹为嫌恶韩道国这个市侩小人,因而,一出场,就令他陷入了难堪的境地。那天,韩道国穿戴着簇新的衣冠,摇着扇儿,正在口若悬河般向熟人擂谎,说什么西门庆没了他连饭也吃不下,什么事也成不得,对他是言听计从,祸福共知。刚说在热闹处,忽有人来报讯,说他老婆与他弟弟通奸,被人锁住,要送往县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直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趫走。”这段白描,作者并没有任何评论, 而这个鄙俗、虚荣的灵魂已活现了出来。韩道国的自吹自擂无疑都是谎言,但作者并未让别人去拆穿,只是由他自己的行动来“掰谎”。

看来,韩道国对家中叔嫂通奸的丑事是早已知晓的,他慌的是老婆出官现丑挨罚问罪,这样,家中将一败涂地。于是,他慌忙去找了能在西门庆面前说得动话的应伯爵,跪在地上,央告求情。见了西门庆,更是双膝跪下,口口声声说:“小人忝在老爹门下,万乞老爹看应二叔分上,俯就一二,举家没齿难忘。”这里哪有一丝什么“言听计从,祸福共知”的味道?在东家的面前,一向伶牙俐齿的韩道国说话结结巴巴,一件简单的事情也说不清楚,应伯爵不得不越俎代庖,向西门庆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和希望得到的结果。如果说,“腼颜求情”是作者剥下的韩道国第一张画皮,那么,“纵妇卖淫”则又将他自封的“行止端庄,立心不苟”的画皮撕得精光。韩道国东京回来,作为丈夫,听了妻子如何将绿帽子扣在自己头上的新闻,他竟会喜得抓耳挠腮,说什么休要怠慢了西门庆这个奸夫,凡事要奉他些儿,如今赚钱是多么不容易,怎么会碰上这样的好运道! 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这种口吻,与妓院里老鸨子还有什么两样?实际上,韩道国已将老婆作为私窠子利用了。至于韩道国还向人自夸“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这是第三张画皮,作者就留待西门庆死后再去将它剥离了。

西门庆自做了官,不仅渔色图利更为方便,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行使所掌握的国家机器,随心所欲,再也不必像以往那样送帖行人情。他可以受伙计之托,将当事人王六儿、韩二都放了,反将捉奸的夹打一顿,忽而又因小妾的求情而将他们都放了。一旦韩二逆了虎须,他又可以随意差缉捕将他拿到提刑院,只当掏摸土贼狠打一顿。这官衙简直成了他泄欲平愤的场所,成了他以一个至高无上的家长面目出现实施家法的厅堂! 实际上,西门庆已经将官法搬到了家中,第35回“西门庆挟恨责平安”中,小厮平安儿就是因犯了西门庆的“家规”,西门庆竟然在家里动用三四个排军,对平安儿又拶又杖,那“叫两个会动刑的上来,与我着实拶这奴才”的喝令,与在官厅上有什么两样呢?

翟谦下书索妾的同时,又要西门庆在新状元蔡蕴路过清河时 “留之一饭”,还要西门庆借些盘缠给蔡状元,下书人说,到时“翟爹那里如数补还”。翟谦自然明白,自己一力扶持西门庆得了美官,其代价绝非以往所赠的区区三十两白银可抵,求其觅妾乃天经地义,而今,他又要用西门庆的钱袋来支付蔡状元回乡省亲的“盘缠”,其结果自然可以巩固自己在蔡府的地位,日后西门庆如能从蔡蕴身上得到好处,更会感恩于自己这个介绍人。故事的演进也证明了,这封来书确实使翟谦成了官与商之间的高级掮客。蔡蕴后来当了巡盐御史,给了作为“商”的西门庆提前掣放了三万盐引,使他骤得暴利。后世的一些“官倒”行径,都可在《金瓶梅》中找到雏型,此即一例。

蔡蕴刚入仕途,做的是秘书省正字,回原籍省亲,自然囊中空空,坐船沿运河而下,顺道来西门庆家,无非是讨些馈赠,并非为“一饭”之求。故此,当他与安进士二人在西门庆府留饮至掌灯时分,还未见西门庆有献礼的意思,便沉不住气了,乘“更衣”之机,拉住西门庆就说:“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此举实为多余,西门庆其实早已有所准备,蔡状元得到满意的答复,放下了心,才收神入席听戏取乐,次日,当西门庆令小厮捧出厚礼来时,蔡状元却“固辞再三”。何前乞而后却也?缘一在人前,一在背后也。这一乞一辞活现出的滑稽面孔,实在让人忍俊不禁。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一文中说:“小说中寓讥讽者,晋唐已有,而在明之人情小说为尤多。”我们在这段描述中就领略到了作者高超的讽刺艺术,这种“婉而多讽”的手法实可与后世的《儒林外史》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