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尤二姐》解说与赏析
在《红楼梦》中,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尤二姐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是一个被侮辱被迫害、既善良软弱又轻浮水性的复杂人物形象。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在痛苦的折磨中,满怀着对生活的希冀和追求,被迫以自杀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是个令人同情的悲剧人物。
她和妹妹尤三姐,并非贾珍之妻尤氏的妹妹。她俩原是尤老娘前夫所生,是随娘改嫁被带到尤家的。后尤老爹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姑爷贾珍的帮助。因贾敬病故,“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哪想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送进了虎口,落得个姊妹双双自杀身亡的悲惨结局。很明显,作者写这两个人物,旨在揭露贾府的腐朽肮脏和荒淫无耻,同时,通过尤氏姐妹,将贾府与社会连接起来,将贾府置于整个封建社会的大环境之中,从而达到揭露封建社会腐朽没落本质的目的。
作者在塑造尤二姐这个人物形象时,再次显示了他的艺术匠心和深厚的艺术功力。虽然尤氏姐妹出身、境遇相同,但两个人物在作者的笔下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与性格。作品中描写尤二姐,一是将其放在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使其成为这张关系网中的一个“结”,同时与宁府中的贾珍父子,与荣府里的贾琏,再与凤姐、秋桐(背后是贾赦、邢夫人)等扭结一起。这本来就已经是经纬交织,其乱如麻了,半道里又掺进了张华父子,牵扯上了御史衙门,真可谓是乱麻缠丝,乱上加乱。也正是这种纵横交错的矛盾关系,才使这一人物形象丰满起来,站了起来,活了起来。
尤二姐这个“金玉一般的人”,在贾珍、贾琏、贾蓉这班淫棍色狼的眼里,当然是一块送到口边的“肥羊肉”。二姐是个“水性的人”,况且依靠贾珍的周济,自然是经不住贾珍父子的引诱、挑逗和贾琏的“乘机百般撩拨”。结果是先失身于贾珍父子,后偷嫁于贾琏为二房。这便注定了尤二姐的悲剧命运和结局。因为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深得贾母、王夫人的宠信、有各的阴险毒辣、聪明狡诈的王熙凤。本来凭凤姐的地位、出身、权势、手段,尤二姐那里是她的对手,只消一个回合,便可轻而易举的致其于死地。然而,书中非但没有这样处理,反倒以大量篇幅,将情节写得迂回曲折,跌宕错落。这样写,作者的用心全在于塑造尤二姐、凤姐等人的性格。这是否是作者的添足之笔,与整部作品及王熙凤的性格演进逻辑不相协调呢?不是。因为凤姐明白,这件事决不仅仅是尤二姐一个人的问题,它涉到贾琏、贾珍、尤氏;还关系到凤姐自身形象的问题。因此,凤姐才“弄小巧借剑杀人”。凤姐先是趁贾琏出差之机,甜言蜜语,将“苦尤娘赚入大观园”,然后又“大闹宁国府”,既出了气,又赚了银子,还落个“贤良”的美名。紧接着又利用当年与尤二姐指腹为婚的张华,告贾琏仗势夺妻,国孝、家孝在身,停妻再娶的罪名,从外部施加压力,取得对贾珍、贾琏等人的主动权。待外部诸事处理妥当,才回过头来慢慢整治尤二姐。就在凤姐进行这一系列淋漓尽致表演的过程中,写出了尤二姐怎样步步受骗,节节上当,慢慢进入圈套,沉沉落入陷阱,从而对她的善良柔弱,逆来顺受,心痴意软的性格塑造也渐趋完成。
请看书中的第68回,写到尤二姐初次与凤姐见面,便把凤姐的话当真,还“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被骗进贾府三日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不但头油不给,甚至送饭也是“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他反先乱叫起来。尤二姐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着”。担心“我若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后来贾琏收秋桐为妾,这个泼妇张口就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暗气”。对于秋桐的天天大骂,“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梦中尤三姐向二姐指明真相,二姐竟自认“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最终,被折磨得大病缠身,误诊坠胎,失去生的希望,吞金而亡。有人感到尤二姐太窝囊,为凤姐所骗说明她愚,为秋桐所欺说明她软,埋怨她为何不抗争,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与秋桐比,秋桐是贾赦屋里的丫鬟,有人撑腰,就是贾琏、凤姐对她也有所顾忌,何况,秋桐敢争的结果也无外是落得同样悲惨下场,而且还留下个“泼妇”的恶名。与赵姨娘比,赵姨娘还有探春、贾环这一子一女的优势,而争的结果不但一无所获,反倒落下个“心术不正”、“灵魂卑污”的结论。与尤三姐比,三姐是何等刚烈,不忍被侮辱,起而抗争,而结果不也同样饮剑自尽吗?总之一句话,尤二姐的悲剧,是封建社会里下层妇女的悲剧。
作者在塑造尤二姐这个人物形象中,所运用的艺术手法是多种多样的。除上面所述,还有一个重要手法,那就是运用纯熟的心理描写方法。作者把握并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循其心理发展演进的轨迹,从灵魂的有序展示中完成人物性格的塑造,从而使这一人物形象血肉丰满。
尤二姐心理发展演进的逻辑起点,是她对自己幸福生活(包含爱情)的追求和希冀,这也是她心理变化所遵循的最基本的轨迹。她出身贫贱,寡母孤女,只能寄人篱下,任人欺侮玩弄。在封建社会的上层贵族大家庭里,不用说无依无靠的女性,就是为奴的男子,身家性命不也是掌握在主子的手中吗?尤氏母女虽不是奴仆,但从其与贾府的关系看,无异于供贾氏兄弟父子玩弄的业余粉头。因此,为了生存,不得不忍辱。她与姐夫贾珍有首尾,虽不排除她从性心理需要方面的“水性”,但更主要的还是一种对生存条件的换取。试想,倘尤氏姐妹恪守妇德,拒绝贾珍父子的染指,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下场?所以,当贾蓉提出贾琏欲娶二姐时,二姐没有拒绝。这里除经济上的考虑,还有“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嫁给贾琏后,不但有一所二十余间房子,而且还有丫鬟、婆子伏侍,老娘和妹妹也一处居住。虽说是偷娶,但能得到如此的生活环境,“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所矣”。
当然,人的欲望和要求是随着环境的改变而随之改变的。二姐心理明白,这种偷娶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还希冀获得贾府的承认:“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 况且“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也是出于要进去住方好的心理,她才让兴儿详细把贾府介绍一番。从贾琏和兴儿的口中,她知道了王熙凤的为人,当然会成为她住进荣府的最大障碍。如果应了贾琏之语,“只等”凤姐“一死”,当然是最理想的结局,然而,凤姐非但没死,而且还亲自找上门来接她进去。她是以善良之心度凤姐之腹,因此当她听了凤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之以诚、求之以威的一番言语后,“便认他作是个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兴儿的话失效了,心理堤防拆除了,“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进入荣府后,被折磨,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病。病中梦境描写,完全符合二姐的心境。尽管已到了如此悲惨境地,她仍然心存善良,而且归罪于己,“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不怪风刀霜剑严相逼,反怨自己没好命。这就是尤二姐,也是当时绝大多数妇女的心理状态,在命运面前,在现实的重压下,无力抗争,只好寻找精神上的解脱。在二姐弥留之际,平儿曾对她说:“想来都是我坑了你”,当初就不应告诉凤姐。尤二姐忙道:“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以上可以看出,追求和希冀是尤二姐心理搏动的主旋律,而这种美好的追求和希冀连同美好的肉体一齐被扼杀、毁灭,正是这个艺术形象审美价值之所在。
在欣赏这个艺术形象时,值得一提的是对人物肖像的描写。作者始终没有正面细致描写尤二姐的肖像,然而给读者印象却是那样鲜明、生动、逼真。作者主要是用比衬手法,与读者所熟悉的人物对比,从他人的眼中、口中写出。贾琏先是向贾蓉夸说二姐如何标致,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这里是笼统写,其中含有贾琏求亲之偏爱。婚后,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较先前进了一层。接着又进一层写“贾琏搂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如果说这是近看远比,而且带有恭维、“情人眼里出西施”成分的话,那么,贾母在凤姐和尤二姐当面,经过戴了眼镜仔细观瞧所得结论:“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该是持中公允之论了。到最后,又从胡太医眼中写出:“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 就是死后,“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对于尤二姐这个人物形象,在评论中也有歧议,有的说她“卑贱低下,身心龌龊,她只不过是一条任人玩弄的可怜虫。” (《漫谈小说创作》1980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作为读者,见仁见智,各有欣赏角度。比较之下,何其芳的论断颇符合人物实际: “尤二姐是一个软弱的善良的女子。按照封建道德看来,她曾有淫行,但实际却不过是没有能够对那些荒淫的贵族子弟的诱惑和强暴进行反抗而已。”(《〈论红楼梦〉》第88页,196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