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岑泼翠图》原图影印与赏析

遥岑泼翠图

明·董其昌作

纸本水墨

纵二二五.七厘米

横七五.四厘米

藏上海博物馆

董其昌是明代中叶以后在画史上有特殊成就的重要作家。他把中国绘画笔墨和色彩技法,从传统被动的反映方式,引向自觉的纯艺术思考。他要求画家有艺术表现上的主宰作用,把绘画自身置于独立的构思形式上。艺术的形式,是画家素养、情性、灵感的形象表露。主宰在心而心含万象。这个万象,当然也包括传统,但就如他自己所说:“神仙自能拔宅,何事傍人门户。”(见《〈董其昌容台集〉序》)由于董其昌所取者广,对于后人的影响也自是不同。得其“法”者,有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这样娴熟技巧、出手成章的画家;得其“道”的,有八大、石涛这样天马行空、独行其是的作者。而后世之贬董其昌的,往往只见口不离玄宰的“四王”徒具古人形骸的一面,而不知八大、石涛,原也是取曹溪一滴而放荡江湖的事实。

这幅《遥岑泼翠图》,在董其昌可说是属于少见的巨幛大幅。它的微妙处首先在它的结构布局,犹如董其昌平时山水小幅的扩展。章法十分简单,上下相对,左右开合。笔墨无多,坡树三株,远山一抹。在表现上也像画小幅山水似的从容挥洒。但就在这样的平淡章法、无多笔墨之间,给人以秾郁而不繁琐、开旷而不空疏之感。笔力是那样的劲韧,如绵裹铁,通体气势饱满,显露着作者深厚的功力和笔无妄下的特色。

画面前部右下,安置一个坡脚,用三株大树稳住全幅的三分之二。这个坡脚画得比较细致,不但用线勾出卵石和重叠坡面,而且利用苔草的皴点,使坡面前后层次醒目。虽然是几根线,但有圆亦有方棱折角的变化,用墨也有浓淡轻重的不同。因此它在画面上显得很扎实而有分量。整个坡脚用淡墨加以渲染,所以和湖面的关系交代得十分清楚。给人感觉是整个坡脚覆盖在大树的荫阴之下,而仅留有微薄的光影。这样处理的效果,是突

出了三株大树的受光亮度。试看其中的一株夹叶树,它处于左右两株以浓墨作晕点和垂条叶的大树中间,作者利用纸地的素白,以老辣的笔触作垂爪勾勒夹叶,于是在白底黑线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光亮而精神奕奕。这种光亮程度使左右两株用浓墨衬托它的树,也感觉到它们的黑不是光的暗度所造成,而是由于浓重的翠色在光照之下呈现的郁郁苍苍。

在这一部分的上面,他就一变其表现方法,用平头横点,疏朗地点缀了一些岛屿烟汀,清淡洒脱。接着远山是极有魄力地把水分饱和的笔头,蘸了些许浓墨,一笔往上直扫而下,既是米家云山,亦属马、夏斧劈。由于笔尖带墨较重,一扫之下,原来混沌未开的天地,骤然出现天色山光,有鬼斧神工的体势。如果没有笔墨素养上的深厚功力,能用这样简略的笔墨,表现出一个浩荡的空间来吗?不要泥着看董其昌“南北宗”的一些论调,就以为他对技法表现抱什么门户成见。其实他的绘画实践兼融南北,对传统可说是神通理会。就从这幅《遥岑泼翠》来看,他对董源、米芾、马、夏都有精深的造诣。表现方法是不囿一法,也是不舍一法的。这幅画无论是线,是点,是渲染,都那么踏实、浑厚、果断。设想这些离开他书法的深厚工夫,能有这样的厚重、稳实、深沉的境界吗?

遥岑泼翠图

在画幅的上端,他自题“王洽泼墨,李成惜墨。两家合之,乃成画诀”十六个字。这里不谈董其昌究竟见过王洽、李成的真迹没有,重要的是他说的泼墨、惜墨,“两家合之,乃成画诀”这个旨意。墨要敢泼又要惜,只有懂得惜才能发挥泼。在泼上能看到画家的惜,这才显得笔墨的分量来。

传统艺术在表现方法上任何一种革新,都是前人辛勤探索所留下的珍贵足印,重要的是后人要依据自己所处的时代、自己的素养去领会。想抹煞是不明智的,要一脚踢开无非是哗众取宠的蠢举。《遥岑泼翠图》接受了董、米、马、夏的传统,但表现的是明代后期董其昌自己的艺术素质。说他是绘画发展上的衰颓、式微,行吗!他用米芾的灵气运董、巨的浑厚深沉,略董、巨之繁取马、夏之简,有文人之精魄而无马、夏的匠气,代表着时代的精神和画家的气质,这能说是衰颓吗?能说是艺术的式微吗?

董其昌在他的《论书册》里说:“那吒拆肉还父、拆骨归还母。须有父母未生前身,始得楞严八还之义。所谓明还日月,暗还晦昧,不汝还者,非汝而谁。大慧师曰:‘犹如籍没尽,更向汝索钱贯。’比喻更佳。今有穷子,向大富贵长者称贷钱刀,俨然富家翁。若一一偿子钱,别有无尽藏,乃不贫乞,否则依然本相耳。此语余以论书法,待学得右军、大令、虞、褚、颜、柳一一相似,若一一还羲、献、虞、褚、颜、柳,譬如籍没还债已尽,何处开得一无尽藏。若学二王皮肉,还了辄无馀。若学右军之灵和、子敬之俊逸。此难描难画处,所谓不还者是汝也。”(见《石渠宝笈续编·宁寿宫》)

这节话代表着董其昌继承传统的真谛所在,也是四王和八大、石涛学董的分道处。而《遥岑泼翠》一图,正是代表了董其昌这种素养的重要作品。这幅画的创作时间,应在天启五年(1625)之后,画家已是七十多岁的老翁了,然而运笔还能如此劲利,墨又明润清澈,一无凝滞,的确不愧是一代宗师。他说赵孟頫“守法不变”,缺乏“洛神疏隽之法”,不能“纵逸多姿”(见《容台别集》)。我们读了他《遥岑泼翠》一图,会感觉到这些见地的可贵和他对前人传统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