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第十八 共十一章
18.1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译】微子走了,箕子做了奴隶,比干因劝告而被处死。孔子说:“殷代有三个仁人。”
【注】《朱注》杨氏曰:此三人者,各得其本心,故同谓之仁。
【记】均因殷纣王“无道”,或出走,或被杀,或被贬为奴隶。“仁”和“仁者”不一定得好运好报,古今同然。然而“福”、“德”如何统一?这个“至善”在哪里?既不能如康德道德的神学那样归之于上帝,那么只能求统一于子孙不断的人类总体了。详见拙作《哲学探寻录》。
18.2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译】柳下惠做司法官,三次被免职。有人说:“你为什么不走?”他说:“以正当的行为来办事,到哪里去不都要多次被免职?如果以不正当的行为来办事,那又何必离开自己的国家?”
【注】《集释》《集解》孔曰:士师,典狱之官。
【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鲁、卫之政,兄弟也。“到处都一样”,不如就在自己家乡干。
18.3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译】齐景公关于对待孔子的规格说:“像对待季氏那样,我做不到,可以用介乎季氏、孟氏之间的待遇。”又说:“我老了,不能用他了。”孔子就离开了。
【注】《集释》《史记·世家》:……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鲁。
【记】孔子也要讲价钱和身份的。“美玉”宜有善价。
18.4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译】齐国人送来歌舞女妓,季桓子接受了,三天不上朝办事,孔子就离开了。
【注】《朱注》尹氏曰:受女乐而怠于政事如此,其简贤弃礼,不足与有为可知矣。夫子所以行也,所谓见机而作。
【记】这是知其不可而不为,就走。并非事事处处均知其不可而为之,那就反成乡愿了,毫厘之差,千里之失。“仁”、“知”不可偏废。
18.5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译】楚国的狂人接舆唱着歌经过孔子说:“凤凰啊,凤凰。为什么德行会这么衰落!过去的不用说了,未来的还来得及。算啦,算啦。今天搞政治的实在是不行啊。”
孔子下车,想与他谈谈。他却很快避开,孔子没能与他谈。
【注】《朱注》:凤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接舆以比孔子而讥其不能隐,为德衰也。来者可追,言及今尚可隐去。
【记】“接舆”也有解说并非人名,而是接过孔子的车子。总之,歌词意思是说事不可为,政治危险,还是退隐,不必为此栖栖惶惶,四处奔走了。可见道家早于孔子,早有隐者了。
18.6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
子路曰:“为孔丘。”
曰:“是鲁孔丘与?”
曰:“是也。”
曰:“是知津矣。”
问于桀溺。
桀溺曰:“子为谁?”
曰:“为仲由。”
曰:“是鲁孔丘之徒与?”
对曰:“然。”
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
子路行以告。
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译】长沮、桀溺并肩耕作,孔子走过他们,要子路去问过河的渡口。
长沮问:“你为谁赶车?”
子路说:“是孔丘。”
问:“是鲁国那个孔丘吗?”
说:“是。”
长沮说:“那他知道渡口嘛。”
子路又问桀溺。
桀溺问:“你是什么人?”
说:“我叫子路。”
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
回答说:“是。”
问:“滔滔浊水,到处泛滥,谁能使它改变呢?你与其跟随躲避坏人的人不如跟随躲避世事的人。”继续耕作,而不停歇。
子路回来报告。
孔子颇为惆怅,说:“总不能和飞鸟走兽一起生活吧。我不与人在一起又与谁在一起呢?如果天下太平,我才不会去求改变哩。”
【注】《康注》:怃然,犹怅然,惜其不谕己救世之意也。既生人身,则与人为群,当安而怀之。坐视其饥溺,则心有不忍。……盖圣人之来斯世,明知乱世昏浊而来救之,非以其福乐而来之也。……特入地狱而救众生,斯所以为大圣大仁欤:恻隐之心,悲悯之怀,周流之苦,不厌不舍。
【记】此乃儒、道(隐者)之分,避政(避开坏的政治)与避世(干脆不问世事)之别。后世士大夫“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总难忘情于国家大事,总与政治相关联,这是儒学传统,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特征之一,而政治(理论、观念、思想、态度)也常构成他们的哲学或文艺的重要方面或内容,能彻底挣脱者,盖少。从屈原到鲁迅,从先秦诸圣哲到现代新儒家,莫不如是。
此种态度常发之于情感感叹,如《论语》此章。可见,孔子之情不同隐者之情。此不同固基于对局势认识的不同和道德理想的不同,因之采取不同的人生态度,而怀有不同之生活感情。可见,情无本体,各自建本体。孔子所建本体为“仁”,即此情(“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之提升,所以“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与其说是某种理论论证,不如说融理入情的深沉感喟。此亦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之意,人类本体之存在、延续乃绝对律令之道德意志所由出,一切使命感(mission)、义务感(duty)均来自此,是也。
救世之宗教、哲学甚多,有的强调救灵魂甚至以入黑暗、求苦难、舍肉身、得痛楚为得救;有的先救灵魂再救肉体,以救前者为必要条件;孔学似有不同,至少肉体、灵魂并重,故“解民倒悬”、“救民水火”,先自救灵魂,复救民肉体,再益之教育,此亦救灵魂之事。儒学并不仅是宗教教义而兼有政治性格,此中国所谓“哲学史”总包含政治思想之由来。
18.7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
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
子路拱而立。
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
明日,子路行以告。
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
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译】子路跟随孔子,落在后面。碰见一位老人,用拐杖挑着锄草工具。
子路问道:“你看见我的老师了吗?”
老人说:“四肢不劳动,五谷不认识。谁是你的老师?”放下拐杖,便去锄草。
子路拱手站着。
老人留子路回家过夜,杀鸡做饭给子路吃,并介绍会见了他的两个儿子。
第二天,子路继续赶路,告诉了孔子。
孔子说:“这是隐士。”要子路再回去找他。子路到了,老人却已走开了。
子路说:“不去做官,是没有道理的。长幼的秩序既然不能废弃,君臣的关系又怎能废弃呢?为了使自己一身干净,却破坏了重要的社会关系。君子出来做官,是履行义务;但道义行不通,我们早就知道了。”
【注】《朱注》:人之大伦有五: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仕所以行君臣之义,故虽知道之不行而不可废。
《康注》:盖人分气于天,凡人类皆同胞,义当救之。君子之栖栖周流,皇皇从仕,以行其救民之义,发其不忍之心也。如亲戚有疾,虽知不愈,仍必奔走求药以救之。
【记】这三章非常着名,都是不同意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精神的隐者的评论和孔子的回应。孔子很尊敬这些人:避世隐居,洁身自好。同时也说明自己积极入世的理由:“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应该说,这是情真意深的。“知其不可”是认识,“而为之”则是偏偏不计较成败、因果而去做,正显示伦理“本体”高于现象界的认识,显示了人的尊严,不屈从于因果的自由。
朱注五伦,中国历数千年而不坠者,与此种社会结构、社会观念有关。君臣即今上下级职务关系,其原则是“义”,即公平、正直,奉公守法,不偏袒营私,不欺上压下;夫妇有别者,家庭价值(family value)也:非止于爱,而且有恩,彼此长年帮助提携,宽容谅解,尊老抚幼,亦大难矣;父子有亲,动物界止于母子,此则要求父慈子孝。对比当今单亲家庭多为母子者,能无慨然。凡此五伦,经新解后,当仍有益于当世。
18.8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译】隐逸的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孔子说:“不放弃自己的志向,不侮辱自己的身心,是伯夷、叔齐吧。”认为“柳下惠、少连,放弃志向,侮辱身心,但说话合乎规矩,行为经过考虑,也就是这样了。”认为“虞仲、夷逸,虽然隐居却放言高论,一身干净却处世灵活。我和这些人都不同,没有什么可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注】《朱注》孟子曰: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所谓无可无不可也。
【记】孔子将自己与这些高尚人士相比拟,显示自己灵活性更大,不拘泥于一种形态。如前所说,灵活性(“权”)展现出个体的主动性、独特性,是主体性的核心内容,甚为重要。
18.9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译】大乐师挚到了齐国,第二乐师干到了楚国,三乐师缭到了蔡国,四乐师缺到了秦国,打鼓乐的方叔到了黄河边,摇小鼓的武到了汉水边,伴奏的阳、敲磬的襄到了海滨。
【注】《朱注》:此记贤人之隐遁以附前章。
【记】这章纯记事,并无孔子言语,说的是这些乐师游走散失,流落四方,真是“礼崩乐坏”。言乐,不止言音乐,指的是传统制度、体系的崩溃。
18.10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译】周公对鲁公说:“君子不松弛、怠慢亲族关系,不让大臣抱怨不被重视。老朋友老关系没有大过错,就不能抛弃。不要对人求全责备。”
【注】《朱注》胡氏曰:……周公训诫之辞。鲁人传诵,久而不忘也。其或夫子尝与门弟子言之欤。
【记】“施”本是“弛”,阮元《论语校勘记》:“施、弛,古字通。”这话非常清楚地说明了氏族体制重血缘亲族等等“老关系”,正是儒学由来,而影响三千余年,至今遗风尚在。
18.11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译】周朝有八位人物: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注】《朱注》:此篇孔子于三仁、逸民、师挚、八士,既皆称而品列之;于接舆、桀溺、丈人,又每有惓惓接引之意。皆衰世之志也,其所感者深矣。在陈之叹,盖亦如此。
【记】此章已不可解。也没说是孔子讲的,这些人的事迹均不可考,伯、仲、叔、季排列,似是家族兄弟。本篇十一章大都讲不同于或不同意孔子的“隐者”。时衰世乱,好些贵族们纷纷离开城市,逃避政治,孔子却仍汲汲世务,与他们成了映对。其实,人之所以能“参天地赞化育”者,正因为秩序未定,偶然性极大而才知命、立命,奋力以求,固不同于服天安命以避世隐逸,此孔子之高出于诸隐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