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一听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把梦中之事,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你休害怕,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晚夕来与你做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你两个。”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
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可好常时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时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连吴银儿、大妗子,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子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合家大小,放声号哭。
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鬅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那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回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们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哭道,有《山坡羊》为证:
“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恨不的一声儿就要把你叫应!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冤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吊胆提心,费杀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苍天如何恁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幸。撇的我四不着地树倒无阴来呵,竹篮打水劳而无功。叫了一声痛肠的娇生,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当下李瓶儿哭了一回,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月娘向西门庆计较:“还对亲家那里,并他师父庙里说声去。”西门庆道:“他师父庙里明早去罢。”一面使玳安往乔大户家说了,一面使人请了徐阴阳来批书。又拿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头杉板,令匠人随即趱造了一具小棺椁儿,就要入殓。乔宅那里一闻来报,随即乔大户娘子就坐轿子,进门来就哭。月娘众人都陪着大哭了一场,告诉前事一遍。不一时请了阴阳徐先生来到,看了说道:“哥儿还是正申时永逝。”月娘吩咐出来,教与他看看黑书。徐先生掐指寻纹,又检阅了阴阳秘书,瞧了一回,说道:“哥儿生时八字,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时,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丧,本家却要忌忌哭声。亲人不忌。入殓之时,蛇龙鼠兔四生人避之则吉。又黑书上云:壬子日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他前生曾在兖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刀夺人财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亲,横事牵连,遭气寒之疾,久卧床席,秽污而亡。今生为小儿,亦患风痫之疾。十日前被六畜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岁,先亡摄去魂,死托生往郑州王家为男子,后作千户,寿六十八岁而终。”须臾,徐先生看了黑书:“请问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门庆道:“明日如何出得去!三日念了经,到五日出去,坟上埋了罢。”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时掩土。”批毕书,一面就收拾入殓,已有三更天气。李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替他安放在棺椁内。钉了长命钉,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场,打发阴阳去了。
【赏析】
早在《金瓶梅》问世之初,就有人指称它是一部秽书;当代学者站在时代的高度,把它看成是一部暴露丑恶和黑暗的书。而《金瓶梅》就正是这样一部书: 它像生活本身一样丰满而充满着矛盾,它所还原的生活也往往饱含原生态的真实和多变,每每在我们的意料之外,它带给我们另外的一种阅读体验,让我们惊喜、嗟叹、感喟。在本回的这段故事情节中,李瓶儿大哭官哥的悲惨场景,就使我们看到了《金瓶梅》中罕见的令人止不住动容落泪的真情。
张竹坡曾经挨个评价《金瓶梅》里的人物:“西门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士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正因为如此,每个下场悲惨的人物,都可以说是罪有应得。但如果说还有一个无辜的人物的话,那似乎就是这个只有一岁零两个月大的官哥了。
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实在是受尽了磨难: 先是在西门一家清明祭祖上坟的时候被鞭炮声惊吓,从此落下了症候,后来又屡遭用心险恶的潘金莲的百般迫害: 一会儿故意把他举得高高的惊吓他;一会儿又把他一个人丢在洞外,自己去跟陈经济淫乱,以致官哥被黑猫吓得“登手登脚怪哭”;最后干脆蓄养了一只白猫,在房间里“每日用红绢子裹肉”,逗引、训练白猫对红衣衫的条件反射,最终使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丧生于猫爪和潘金莲的毒手之下。尽管作为母亲的李瓶儿对此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由于她的“病急乱投医”,请刘婆子炙了五蘸,“灸的满身火艾”,才适得其反,“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终于不治身亡——但即使官哥能躲得过此次劫难,也终究躲不过潘金莲的暗算。封建大家庭内部妻妾的争斗,终会以一方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而让人遗憾的是,无知无识的官哥却仅仅因为其出身而不幸成了第一个牺牲品——也是作为失败者的母亲首先付出的代价。不用说,李瓶儿在这场被迫卷入的斗争中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先是痛失爱子,随后失去的,是自己的生命。
这也难怪李瓶儿在官哥去世后表现的如此可哀、可怜和可悲。面对作为母亲的李瓶儿,我们已经可以充分地理解她那种伤心欲绝的痛悼之情。这时已经完全被悲痛攫取的李瓶儿,早已使读者浑然忘却了她当初对待花子虚和蒋竹山的狠毒和无情,剩下的只有对她强烈地焕发出的人性和母性的感动,以及对她被荼毒被戕害的不幸遭遇的同情与悲愤。《金瓶梅》的作者在这一刻似乎也忘却了他的使命——冷静的讽刺和不动声色的批判。在这个充斥着丑陋、邪恶、阴谋和无情的世界中,第一次出现了人间的真情,不料竟是这样揪人心肺的哀伤。虽然小说家的笔触一如既往地客观和写实,但这次他却是不惜笔墨地刻画出了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的形象:“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 ‘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待西门庆打发小厮们要将官哥尸体抬出屋外的时候,又“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 ‘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鬅松,乌云散乱”。对爱子的痛伤之情甚至使她不肯面对死亡的冰冷现实:“‘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 ‘我的儿,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哭道……”连她所唱的两支曲子,都同样情深意切,痛彻心肺。这层层铺陈、不厌其详又深得其情的描述,实在让人不忍多读。
感受到官哥之死痛苦的,当然还不止李瓶儿一个人。西门庆的痛苦同样是巨大而真实的,当年这个孩子的出生给他带来的是升官发财的好兆头,现在的突然夭折,却让他重新失去了承继香火的子嗣,无疑会让他再次感到人生的不如意;而官哥之死隐隐伏藏着的西门庆败家的预兆,又在下文中渐渐明朗。只是他毕竟比李瓶儿理智得多。而对于作者来说,西门庆在这里的表现,不过是对后文他大哭李瓶儿的一个预演。再看其他人,除吴月娘之外,其他的几个“姊妹”还不便遽然登场,恰好是守在李瓶儿身边人的表演时间:“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这种悲伤一如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死后,“那玳安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固然有“哭死人给活人看”的表现价值,而对于这些下人们来说,她们的痛苦也的确是真实的,因为官哥的存在实在是她们的“生活保障”。比如下文中“奶娘”如意就明白地哀求李瓶儿,不要把她赶出门。小说家就是这样,一边用其他人物的表现更深一层地渲染、刻画李瓶儿的痛苦,一边却又写出他们各自不同的心肠。
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词话》的《序》中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在他看来,《金瓶梅》并非是一部淫书,相反,它是一部菩萨书,教人读了会生出怜悯畏惧之心,使人顿悟和悲悯。虽然西门庆和他腐朽透顶的家族以及那个社会都使人感到憎恶和愤怒,但在此处,官哥的悲惨去世和李瓶儿的悲惨命运,的确使人悲不自胜,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的悲痛,使人不由得生出悲悯和怜惜之情。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这一片混乱的场面描写中,却仍是从容不迫,甚至还忙里偷闲,用所谓的“闲笔”穿插其中,使整个故事具有生活原生态般的真实与生动。上一回得应伯爵之助,常时节终于从西门庆手中“借”得了一笔生活费,又蒙他答应寻好房子,再帮他支付房费。就在官哥行将永逝的时刻,常时节兴冲冲跑来告知西门庆,房子找好了,就等西门庆许下的银子了。从文法上讲,这种插写被张竹坡称作“故作消闲之笔”,与一般所谓的“偷闲笔法”不同,它使故事情节的意蕴更加丰富化和多义化。比如此处的“借银”,就可以见出人人只为自己打算的无情,甚至还可以给我们更多的启示: 在西门庆家,银子永远是生活无可比拟的主题,在它(以及“色”)的面前,生命、真情只能是可有可无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