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客》原文|赏析

山峰重重,秃着顶绿色植物在石块上分布着,东一点西一点地像癣疥。北方的山岭多是枯瘦的,青灰色怪石参差地暴露着近似骨骼。在其上,动物的足迹是踏出了弧线的路,经常的,路上走着重载的瘦驴,背着荆条长筐满装着果子的人——这些都是山客。

山客是作为原始运输的一种行脚人,他们穿着了原始的服装,由那自耕自足的家庭里生产出来的蓝布衣裤,双脸鞋和荷包烟袋。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和一张朴质的脸子,但那双呆板的眼神中却时常露出了机警色彩。

他们,总是三五个成群结队地络绎地在山丛中隐隐现现地出没着,一个山又一个山地,横跃地和环绕地,从容不迫地赶着路。

这都是一些老于走山的人。自从小时候起,便跑山如平地一样的牧牛,长大后,又开始走一点长路作锻炼,等到背起荆条筐子拿起山根来正式作一个“山客”时,那已经是烈日下走个百八十里且可以不吃一口水的硬壮汉子了。

这群硬壮汉子从丛山底,把村落里的货路运输出来,一年中除了冬季的休闲之外,他们总是来而又往的踏着山径。先是杏子,桃子,李子,天热后则又是核桃,杏子干,这中间有时为在雨季山路过滑而停两三周,之后则是山楂,黑枣,与柿子的季节了。……这是山客们的山货。

这些人由于在路上朝夕见面,纵然是因为有习惯上商人的隔膜,但是环境的艰苦使他们大部分渐渐认识结合,而能互助了。譬如在小店中的坐更,深山茂草中的防狼,特别是远足中心灵上的寂寞,山客们是能够合作的。

日当午,如果走到山洼里,又恰好这地边上有几株核桃树,或大叶栎树,浓阴,铺盖在地上时,山客们便停下来憩憩脚。有的自己下了背包,有的给驴子卸筐,有的遥远便和地主人打招呼索要一些山泉,且让驴子悠然地在石缝里找点青草吃。

倚在大石头的斜面上,吸着大叶子烟,扯闲天。

谈话的范围总不出乎身边几件琐事,犹如天气变化,山货收获,成色,路上的恶险。若是恰好这地方墙上有用石灰画的白圈,那么话题便会扯到“狼”,从狼的颜色一直谈到那载货驴子的颈下,几个惊狼的铃铛。

有时候,有人便掏出干粮来,就着凉水吃,一壁吃一壁说,讨论着大饼卷大葱和玉米窝头耐久力的比较。又有时,人们便被一二个新颖一点的故事吸引着:

“有一回为了多赶几步路,我便遇了魔——笑什么,你们年轻人有老年人经验多吗?天一晚,起了魔。

“魔像一堵墙,又像一片烟,摸摸什么都没有,可是你就永远走不出,那堵烟墙永远在你前面,牲畜一死儿地叫,死打死不走,我打火石取个火,怎么也打不着。

“我心下真起急,月黑天,怎么也等不到亮,心说这批柿子送不到,误了下锅烘,这趟脚是白跑了,我性子起来先是骂,后来就许下愿来祷告——这样魔才退,我跟着一盏鬼火才绕出那堵墙,谁说没有魔,我亲眼见的……”

烟罢水足之后,便又上了装,嘻嘻哈哈地照旧赶路。到了目的地后,卸了货,但筐子里仍旧是充实着回去,这时候其中是煤油,铁器,洋线代替了“土产品”。

这些便是“山客”。

(1935年《申报·自由谈》)

赏析这篇随笔写的是一类特殊的劳动者:在山里做“原始运输的一种行脚人”。就选材而言,对于未曾入过山的人来说,是颇为新鲜的。当我们品尝着山楂、核桃、黑枣、柿子等或酸或甜或香的美味的时候,可曾想到这些山果是怎样来到城市或平原市场的呢?欲知其经历,不妨读读《山客》。

这篇随笔,作者于不经意中写出了将山中物产运出山的艰难险阻。北方的山多是秃岭怪石,羊肠小道。将山货运出山就是靠人背驴驮,翻山越岭;既不能用车,也不能挑担。干天干路,尚步步艰难,一遇风雨,更是险情迭生。作品以“扯闲天”讲到狼,其实这是山客的一险。山客若成群结队,遇狼可能有惊无险,但若“单帮”遇狼,那可真是处境“险恶”了。作品中又像讲“故事”似地讲“遇了魔”。对此不能简单地说是迷信。人们所说的“鬼打墙”就是“遇了魔”,是人们在走夜路时因迷失方向而产生的一时的神经错乱现象。若在平原人口稠密的地方,就是在那里兜一夜圈子,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在山里可就危险四伏了。若此时遇狼,简直就无法应付;若错走一步,又可能跌入山谷,永远再也起不来。所谓“遇魔”,实在是山客的一大险。山里人将“遇魔”认作是魔鬼作怪,是因误解而造成的迷信,但作者写出此类故事,却在于表现山客生活的艰险。正因为他们的路途充满险阻,所以他们能够克服一般行商之间本有的利益冲突,互相帮助,团结合作,搭帮结伙,通过集体的力量克服险阻,在集体中排除旅途的寂寞。

如果我们深想一步就会发现,《山客》不仅展现了一种特殊的生活,而且揭示了一种精神。山客,脚下踩着石头,靠双肩和脊背将山货运出山外,又把人们的日用品从山外背回山里。无论多长的路程,不管多高的山岭,他们都是那么满负荷地一步步地走。那种毅力和忍耐力不能不令人敬佩。当然可以说这是因为生产力落后,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就是在先进的科学技术的条件下,这种精神也总是不可缺少的。因为先进的科学技术也并不能唾手可得。《山客》一文,在实际上揭示出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在推动着历史车轮前进。

这篇随笔的语言相当精炼、生动。如把北方的山说成是“枯瘦的”,那暴露的石头像“骨骼”,山上东一片西一片的矮小植物像“癣疥”。这形容确是形象而逼真。文章写山客们在大树下歇脚的场面,作者并没有恣意形容,只用简炼的叙述语言,就将那场面写得活灵活现。如看到“墙上有用石灰画的白圈,那么话题便会扯到‘狼’”,“掏出干粮来,就着凉水吃,一壁吃一壁说”之类。要说这些语言有什么高妙处,说不上,但它是那么形象、逼真,不能不佩服作者描述的高超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