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既伐殷,悬纣首①。有泣于白旗之下者,有司责之②,其人曰:“吾冶家孙也③。数十年间,载易其容范矣④。今又将易之,不知其所业,故泣。吾祖始铸田器,岁东作,必大售,殷赋重,秉耒耜者⑤,拨不敢起,吾父易之为工器。属宫室台榭侈,其售倍。民凋力穷,土木中辍,吾易之以为兵器。今诸侯伐殷,师旅战阵,其售又倍前也。今周用钺斩独夫⑥,四海将奉文理⑦,吾之业必坏,吾亡无日矣。”武王闻之惧,于是苞干戈⑧,亲农事,冶家子复祖之旧。
(《甫里集》)
注释①悬纣首——悬挂着纣王的头颅(示众)。②有司——有关部门(负责治安的机关)。③吾冶家孙也——我是冶炼(铸造)世家的子孙。④容范——铸造器具的模子。⑤秉耒耜(leisi)者——手持耒耜(一种翻地的工具)的人。此泛指从事农业生产的人。⑥独夫——指商纣王。⑦奉文理——推行文治。⑧苞干戈——收存兵器。苞,包、裹。
赏析被鲁迅先生誉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的晚唐小品文,多以笔锋犀利、辛辣尖刻见长。不过,陆龟蒙的这篇《冶家子言》,则因其蕴含深刻、言近旨远的突出特征而为人称道。
从表面上看,本文主要是通过一位铁匠追述其祖父以来三代人制造器物的不同经历,抒写自己在社会巨变的形势下无所适从、面临失业的困惑与悲伤。实际上,透过祖孙三代的境遇,折射出的是现实社会的影象。铁匠的祖父在世时,统治者较为开明,鼓励农桑,较少扰民。人民可以全力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热情较高。祖父专门制造农具,生意很好;父亲在世时,统治者横征暴敛,拼命搜刮,致使“秉耒耜者,拨不敢起”,农民纷纷破产,或另谋职业,或背井离乡。制造农具已经没有销路。不过,此时的统治者侈心大盛,争相建造华丽的楼台亭阁。这样一来,土木建筑用具行情看好,其父因此也赚了一些钱;到了他这一代,国家政局动荡,战乱不断,田园全都荒芜,所有的建筑工程被迫停顿,只有兵器的需求量大增,这位铁匠转而制造兵器,生意也很不错(直至新旧政权更迭为止)。同为铁匠,由于时代的不同,他们的工作对象竟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堪称社会形势巨变的“晴雨表”,它为我们勾画出了封建王朝盛衰变化的大致轮廓,揭示了其由生成直至灭亡的“三步曲”式:开国初期,修明政治,注重农桑;中期,横暴奢侈,潜伏危机;后期,战乱频仍,归于覆亡。如果虑不及此,仅仅认为文中的铁匠是在抒发一己的怨恼,则失之于肤浅。因为作者实际上是借铁匠之口,发表自己对社会现实、社会发展趋向的见解,以期引起当今统治者的注意,从而尽早平息战乱,像周武王那样,“苞干戈,亲农事”,实现天下大治。可惜,在他生活的唐朝末年时期,是没有人采纳这种建议的。他所热盼的四海之内共“奉文理”的愿望也是无法实现的。虽然如此,作者那一腔关心现实、关心人民痛苦、不满统治者暴行、企盼安定幸福生活的心志,仍然值得我们钦敬。
这篇文章的主体是“冶家子”的答词。在这一大段答词中,作者将自己的观点与叙述、描写有机融合,从而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趣味性、可读性,且使之更为含蓄蕴藉。这种表现方法,虽不及作者的《野庙碑》、《记稻鼠》等小品文畅快淋漓,但在反映现实的深广度方面,犹有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