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少年游》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本事】
张端义《贵耳集》卷下: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后云:“严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李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李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宣谕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闻课额不登,如何京尹不按发来? ”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朝呼京尹叩问,续得覆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谕之,京尹云:“惟周邦彦课额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弛,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李师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邦彦出国门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悴可掬。道君大怒云:“尔往哪里去?”李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王》词。”今“柳阴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正。后官至大晟乐府待制。邦彦以词行,当时皆称美成词,殊不知美成文笔,大有可观。作《汴都赋》,如笺奏杂著,皆是杰作,可惜以词掩其他文也。当时李师师家有二邦彦,一周美成,一李士美,皆为道君狎客。士美因而为宰相。吁,君臣遇合于倡优下贱之家,国之安危治乱,可想而知矣。(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按此条所言尤失实。《宋史·徽宗纪》:“宣和元年十二月,帝数微行,正字曹辅上书极论之,编管郴州。”又《曹辅传》:“自政和后,帝多微行,乘小轿子,数内臣导从,置行幸局。局以帝出日谓之有排当,次日未还,则传旨称疮痍不坐朝。始民间犹未知,及蔡京谢表有‘轻车小辇,七赐临幸’,自是邸报闻四方。”是徽宗微行,始于政和,而极于宣和。政和元年,先生已五十六岁,官至列卿,应无冶游之事。所云“开封府监税”,亦非卿监侍从所为。至“大晟乐正”与“大晟府待制”,宋时亦无此官也。)
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宣和中,李师师以能歌舞称,时周邦彦为太学生,每游其家。一夕,值祐陵临幸,仓猝隐去。既而赋小词,所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者,盖记此夕之事也。未几,李被宣唤,遂歌于上前,问谁所为,则以邦彦对,于是遂与解褐,自此通显。既而朝廷赐酺,师师又歌《大酺》、《六丑》二解,上顾教坊使袁绹问,绹曰:“此起居舍人新知潞州周邦彦作也。”问“六丑”之义,莫能对。急召邦彦问之,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昔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上喜,意将留行,且以近者祥瑞沓至,将使播之乐府。命蔡元长微扣之,邦彦云:“某老矣,颇悔少作。”会起居郎张果与之不咸,廉知邦彦尝于亲王席上作小词赠舞鬟,云:“歌席上……”为蔡道其事,上知之,由是得罪。师师后入中,封瀛国夫人。朱希真有诗云:“解唱阳关别调声,前朝惟有李夫人。”即其人也。(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按此条失实,与《贵耳集》同,云宣和中先生尚为太学生,则事已距四十余年,且苟以《少年》致通显,不应复以《忆江南》词得罪。其所自记,亦相抵牾也。师师未尝入宫,见《三朝北盟会编》。)
沈雄《古今词话》引陈鹄《耆旧续闻》:周美成至京师主角妓李师师家,为作《洛阳春》,师师欲委身而未能也。与同起止,美成复作《凤来朝》云……一夕,徽宗幸师师家,美成仓促不能出,匿复壁间,遂制《少年游》以记其事,徽宗知而遣发之。师师饯送,美成作《兰陵王》,云“应折柔条过千尺”,至“斜阳冉冉春无极”,人尽以为咏柳,淡宕有情,不知为别师师而作,便觉离愁在目。徽宗又至,师师迟归,更诵《兰陵王》别曲,含泪以告,乃留为大晟府待制。(按今本《耆旧续闻》无此条)
王国维《庚辛之间读书记·片玉词》:曩作《清真先生遗事》,颇辨《贵耳集》、《浩然斋雅谈》记李师师事之妄。今得李师师金带一事,见于当时公牍,当为实事。案《三朝北盟会编》三十:“靖康元年正月十五日圣旨:‘应有官无官诸色人,曾经赐金带,各据前项所赐条数自陈纳官。如敢隐蔽,许人告犯,重行断遣。’后有尚书省指挥云:‘赵元奴、李师师、王仲端,曾经祗候倡优之家。……曾经赐金带者,并行陈纳。’”当时名器之滥如是,则玉带排方,亦何足为怪。颇疑此词或为师师作矣。然当时制度之紊,实出意外。《老学庵笔记》(一)言:“宣和间,亲王公主及他近属戚里入宫,辄得金带关子。得者旋填姓名卖之,价五百千,虽卒伍屠酤,自一命以上,皆可得。”方腊破钱塘时,太守客次,有服金腰带者数十人,皆朱勔家奴也。时谚曰:“金腰带,银腰带,赵家天下朱家坏。”然则徽宗南狩时,尽以太宗时紫云楼金带赐蔡攸、童贯等(见《铁围山丛谈》六),更不足道。以公服而犹若是,则便服之僭移,更何待言。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殆谓是欤?
龙榆生《清真词叙论》:《少年游》一类温柔狎暱之作,自不似五、六十岁人所为。假定此为邦彦少年居汴赠妓词,殆无疑义。
【汇评】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六:即事直书,何必益毛添足。
潘游龙《古今诗余醉》卷五:说尽冬景行路意思,展转有味。
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稚黄曰:周清真《少年游》题云“冬景”,却似饮妓馆之作。起句“并刀如水”四字,若掩却下文,不知何为陡著此语。“吴盐”、“新橙”,写境清别。“锦幄”数语,似为上下文太淡宕,故著浓耳。后阕绝不作了语,只以“低声问”三字贯彻到底,蕴藉袅娜,无限情境都自纤手破橙人口中说出,更不必别著一语。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
又:周美成词家神品。如《少年游》:“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何等境味! 若柳七郎,此处如何煞得住。
沈谦《填词杂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言马,言他人,而缠绵偎倚之情自见。若稍涉牵裾,鄙矣。
贺裳《皱水轩词筌》:周清真避道君,匿师师榻下,作《少年游》以咏其事。吾极喜其“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情事如见。至“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等语,几于魂摇目荡矣。
许昂霄《词综偶评》:情景如绘,宜遭道君之怒也。
周济《宋四家词选》:此亦本色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
谭献评《词辨》: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
孙麟趾《词迳》:恐其平直,以曲折出之,谓之婉。如清真“低声问”数句,深得婉字之妙。
陈廷焯《云韶集》卷四:秀艳。情急而语甚婉约,妙绝古今。
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一:曰向谁行宿,曰城上三更,曰马滑霜浓,曰不如休去,曰少人行,颠倒重复,层折入妙。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美成艳词,如《少年游》、《点绛唇》、《意难忘》、《望江南》……等篇,别有一种姿态,句句洒脱,香奁泛语,吐弃殆尽。
又卷八:美成以《少年游》一词通显,以《望江南》一阕得罪。荣枯皆系于一词,异矣。
俞陛云《宋词选释》:此调凡四首,乃感旧之作。其下三首皆言别后,以此首最为擅胜。上阕橙香笙语,乃追写相见情事。下阕代记留宾之言,情深而语俊,宜其别后回思,丁宁片语,为之咏叹长言也。皋文《词选》录此及《六丑》二调。余所录较多,且加以诠释。毛晋刻《清真集》,其评注庞杂者删之,余妄加评论,得无为汲古翁所笑耶?
俞平伯《清真词释》:此调在《片玉集》中分为二,此注“商调”,其在卷三者注“黄钟”,似非一调。而《词谱》卷八曰:“此调最为参差,今分七体,其源俱出于晏(殊)词,或添一字,摊破前后段起句,作四字两句者。”在白石《少年游》下注曰:“此词摊破,晏词前后段起句七字一句,作四字两句,周邦彦‘并刀如水’词正与此同。”是以在此集中注“黄钟”者为本调,而以注“商调”者为其摊破格。《乐章集》中《少年游》首句七字,与本调合,但注“林钟商调”。今按林钟商即商调也,是二者为一调之转换,非二调明矣,疑《片玉》之注有误。
此词醒快,说之则陋。但如“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状冬闺静物,至“明”而且“清”,与感觉心象,匀融无间,写景之圣也。说“如画”,画似不到,说是“如见”,见似亦不到,盖画逊其肖,见逊其妙也。一妙肖者,是唯文章乎!虽有此境,人不及知;虽知此境,如何可到。虽暂近蓬山,而风辄引去。偶然身到,便是良缘,岂能时时到,刻刻到,说到就到耶。若清真,圣矣!
溯其“明”、“清”之故,又似有申说之必要,自知凡下,幸勿哂耳。窃谓明、清之原唯在于简,简斯明且清矣。上说《望江南》(编者按:指“游妓散”一阕),乃章之简,此言句之简。其了悟从“注”中得来,陈氏在“吴盐”句下曰:“李白诗……吴盐如花皎如雪。”初读之,觉其青出于蓝,徐思而讶,不解其故。无非圈去了“如花皎”三个字耳,如何便会蓝青。三思之,始见怪不怪,反觉以来少见之谬。(或曰,再思可矣。其言亦是,看官们自己理会。)其诀正是简。单刀直入,简之喻也。百发百中,亦简之喻。有的焉,矢如飞蝗,傍行斜出,虽有数中,不足为善射,而观场者昏昏欲睡矣。何则?多中捞摸,混水捉鱼故也。若矢之所向唯在于鹄,一发如破,三发以至百发如之,于是射者掷弓,观者叫绝,皆大欢喜。何则?眼目清凉也。知有此清凉世界而后可与言文矣。即如此诗句,既曰“如花”,又曰“如雪”,兼花雪而喻,花乎,雪乎?又曰“皎如雪”,雪之皎,何待言?迳将三字一勾,镕裁之妙,不可名言矣,“并刀如水”,与此同之。“如水”一喻外,着一形容字以状刀不得,“如雪”一喻外,着一形容字以状盐不得,细思之,确是不得,始信鄙言最平实也。或尚病其远,以常言申之。如语人曰:“这像什么。”够像了,他已点头,便不须说,如不够像,他不点头,再说一个,如够像了,便不须说,如不够像,再说一个,以至于n,是谓通晓。同是喻也,亦均可通晓,而固有等差。说一个而点头,他是真点头,说几十个几百个而点头,他是无奈点头,他是迷糊了也。再说看射箭,你射了几百支而有一二支中,他虽随人拍手叫好,究竟不知你射的那一箭是中的,那些箭是不中的;于是在他心眼中,不中是不中,中亦是不中,岂不冤屈此一支好箭么?然而汝之过也,非他之过。文章之道,射道也。八字讲了这么许多,分明骂题。太不好意思,就此打住,然而晚矣。
其他亦不须说,谭评曰:“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鄙人仅发“明清”一譬,而复堂三之,丽啦,清啦,婉啦,究竟是什么?看他用两“而”字,是读时感觉原是整的,析言之耳。可见状文心之匪易,其间正有苦心,前言固戏之。唯谭氏曰:“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郑重之语也,而鄙人太鲁,有牛之心,再思不得,三思亦然,鬼神通之无效。谭公自是射雕手,一箭射了,掉头而去,好不闷杀人也。诸位英雄,在下愿闻明教。 《词释》之作,殊自病其缕,今此一言作谜,已令人闷损无聊,则下笔不自休,亦复大有功行也。自是解嘲语耳。
通观全章,其上写景,其下纪言,极呆板而令人不觉者,盖言中有景,景中有情也。先是实写,温香暖玉,旖旎风流。后是虚写,城上三更,霜浓马滑。室内何其甘秾,室外何其凄苦,使人正有一粟华灯明灭万暗中之感。而其述虚实之景复含情吐媚,姿态奇横,在清真词中只有“衣染莺黄”一首正堪匹敌,却有令慢之别。过片以下,絮话家常,喁喁尔汝,一字字出自朱唇皓齿间,先是问,问之不已,又一个人絮絮叨叨在那儿说,什么城上已经三更啦,霜多浓啦,马蹄要滑的呢。说够了,于是才转到“不如休去”,——至此意词俱竭矣。而调未尽,忽又找补了一句“直是少人行”,不知是埋怨呢,还是痛惜与深怜。泥人无那,宛转伤悲,秃笔取纸之间,风情如活,可谓奇哉怪事矣。“不如休去”本是正文,因为那一句之找补,忽而变成穿插,章法亦奇幻之至。原非作者意使之然,——天末飞云,彼亦复奇幻,岂有意耶?然终不谓之奇怪不得也。
《贵耳集》及《浩然斋雅谈》载此词佚闻颇相似,而皆属臆想。王静安《清真先生遗事》曾驳之,谓先生在宣政间,年已六旬,官至列卿,应无冶游事。且两书记事,其他亦误。立说精确。盖先生以乐府独步海内,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皆知清真词为可爱,而李师师事亦为宋人所乐道,如唐士之于太真,于是芳闻艳迹,奕世流传,其实强半出于傅会也。即此一节,谓为隐括当时语,而不悟其非。曰“低声问向谁行宿”,岂似对官家口吻耶?
张伯驹《丛碧词话》:周清真《少年游》词,《耆旧续闻》谓清真以此得罪。《浩然斋雅谈》则谓以此释褐,两说不同。又《贵耳录》云:“邦彦闻道君谑语,隐括成《少年游》,道君问知为邦彦作,大怒。宣谕蔡京,周邦彦职事废弛,可日下押出国门。”《耆旧续闻》则云:“美成至汴,主角妓李师师家,为赋《洛阳春》。师师欲委身而未能。道君幸师师家,美成匿复壁间,遂制《少年游》以纪其事。徽宗知而遣发之。”一则以为美成自纪其本事;一则以为纪道君之事,两说不同。余意则谓依人情推论,美成自纪其本事,则道君应怒;如为纪道君之事,则道君应喜。使余为道君,喜怒亦当准此。有美成如此好词,以纪道君之风流韵事,而道君不喜反怒,未免太不解事。如依词而论,则应为美成本事,始不负《少年游》、《兰陵王》两佳制。非其本事,亦不能有此好词,则道君之怒也亦宜。
吴世昌《词林新话》:寥寥五十一字中,不但写故事,使当时情景重现,而且写对话,使读者如见词中人,能闻词中人语,此境界非一般写景抒情所能创造。
此词本只写情人晚会,与政治无关,但南宋末年文人张端义在《贵耳集》中编造本事,全是胡言。张端义行为不“端”,出言不“义”。
【考证】
此词本事,以《贵耳集》、《浩然斋雅谈》所记流传最广。然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陈思撰年谱、郑文焯《清真词校后录要》、俞平伯《清真词释》诸书皆已辨其为附会不足信,可参看。罗忼烈笺云:“毛先舒谓是‘似饮妓馆之作’,斯为得实。”
【附录】
张孝祥《虞美人》:溪西竹榭溪东路。溪上山无数。小舟却在晚烟中。更看萧萧微雨、打疏篷。无聊情绪如中酒。此意君知否。年时曾向此中行,有个人人相对、坐调笙。
方千里《少年游》:人如秾李,香濛翠缕,芳酒嫩於橙。宝烛烘香,珠帘闲夜,银字理鸾笙。归时醉面春风醒,花雾隔疏更。低辗彫轮,轻栊骄马,相伴月中行。
杨泽民《少年游》:鸾胎麟角,金盘玉箸,芳果荐香橙。洛浦佳人,缑山仙子,高会共吹笙。挥毫便扫千章曲,一字不须更。绛阙瑶台,星桥云帐,全胜少年行。
陈允平《少年游》:兰屏香暖,松醪味滑,湖蟹荐香橙。雁宇秋高,凤台人远,明月自吹笙。轻寒翦翦生襟袖,银漏渐催更。暗忆年时,桂风庭院,笑并玉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