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高议《陈叔文》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陈叔文,京师人也。专经登第,[1]调选铨衡,[2]授常州宜兴簿。[3]家至窘窭,[4]无数日之用,不能之官。[5]然叔文丰骨秀美,但多郁结。时在娼妓崔兰英家闲坐,叔文言及已有所授,家贫未能之官。兰英谓叔文曰:“我虽与子无故,我于囊中可余千缗,[6]久欲适人,[7]子若无妻,即我将嫁子也。”叔文曰:“吾未娶。若然,则美事。”一约即定。
叔文归欺其妻曰:“贫无道途费,势不可共往,吾且一身赴官,时以俸钱赒尔。[8]”妻诺其说。叔文与兰英泛汴东下,[9]叔文与英颇相得,叔文时以物遗妻。[10]后三年替回,舟溯汴而进。[11]叔文私念:“英囊箧不下千缗,[12]而有德于我,然不知我有妻;妻不知有彼。两不相知,归而相见,不惟不可,当起狱讼。[13]”叔文日夜思计,以图其便,思惟无方,若不杀之,乃为后患。遂与英痛饮大醉,一更后,推英于水,便并女奴推堕焉。叔文号泣曰:“吾妻误堕汴水,女奴救之并堕水。”以时昏黑,汴水如箭,舟人沿岸救捞,莫之见也。
叔文至京与妻相聚,共同商议。叔文曰:“家本甚贫,箧笥间幸有二三千缗,[14]不往之仕路矣。[15]”乃为库以解物,[16]经岁,家事尤丰足。遇冬至,叔文与妻往宫观,[17]至相国寺,稠人中有两女人随其后。叔文回头看,切似英与女奴焉。[18]俄而女上前招叔文,叔文托他故,遣其妻子先行。叔文与英并坐廊砌下。[19]叔文曰:“汝无恙乎?”英曰:“向时中子计,我二人堕水,相抱浮沉一二里,得木碍不得下,号呼捞救得活。”叔文愧赧泣下曰:[20] “汝甚醉,立于船上,自失脚入于水,此婢救汝,从而堕焉。”英曰:“昔日之事,不必再言,令人至恨。但我活即不怨君。我居此已久,在鱼巷城下住,君明日当急来访我。不来,我将讼子于官,必有大狱,[21]令子为齑粉![22]”叔文诈诺,各散去。
叔文归,忧惧。巷口有王震臣聚小童为学,叔文具道其事,求计于震臣。震臣曰:“子若不往,且有争讼,于子身非利也。”叔文乃市羊果壶酒,[23]又恐家人辈知其详, 乃僦别巷小童携往焉。[24]
至城下,则女奴已立门迎之。叔文入,至暮不出。荷担者立门外,[25]不闻耗,[26]人询之云:“子何久在此,昏晚不去也?”荷担人云:“吾为人所使,其人在此宅,尚未出门,故候之。”居之曰:“此乃空屋耳。”因执烛共入,有杯盘在地,叔文仰面,两手自束于背上,形若今之伏法死者。申之官司,呼其妻识其尸,然无他损,乃命归葬焉。
议曰:兹事都人共闻。冤施于人,不为法诛,则为鬼诛,其理彰彰然异矣。
【注释】 [1]专经:专攻儒家经学,以儒经为专业。这里是指
科举考试的科目。隋唐科举设明经科,和进士科并行,宋代则设有专经进士科,即以专攻某经考取进士。《宋史·选举志》:“凡专经进士,须习两经。”登第:登上进士的名次,即中了进士。 [2]调选铨(quan全)衡:意指调选入吏部,量才授官。铨衡:衡量斟酌,也指执掌铨选的职位和官署。[3]常州宜兴:即今江苏常州市和宜兴县。簿:主簿,州县衙署中管吏文书和行政事务的佐吏。 [4]窘窭(jiong ju炯巨):贫寒穷困。[5]之官:赴任。之:到。 [6]缗(min民):穿钱的绳子,亦指成串的钱,一缗为一千文。 [7]适人:跟人,指嫁人。 [8]赒(zhou周):周济,救济。 [9]泛汴:在汴水上乘船而行。这是说从汴京(开封)乘船。 [10]遗(wei魏):赠送。 [11]溯(su诉):逆流而上,往上游而进。 [12]囊箧(nang qie):口袋和箱笼。囊,指包裹行囊。 [13]狱讼(song送):诉讼案件,官司。 [14]箧笥(si四):箱笼。笥,盛衣物的竹器。 [15]之仕路:指做官。[16]库:解(jie介)库,即押店、当铺。宋吴曾《能改斋漫录》:“江北人谓以物质钱为解库,江南人谓为质库,然自南朝已如此。”《新编五代史平话》上:“咱待把三五百贯钱与他开个解库,撰些清闲饭吃,怎不快活?”解物:即当物。 [17]宫观(guan贯):道教的庙宇。道宫、道观的合称。《稗史》:“周穆王好神仙,召尹轨、杜仲居终南山,尹真人草楼因号观。由是奉神仙之地皆名观。”唐以后称大道观为道宫。宋代也作为安置大臣的地方。 [18]切似 非常像。 [19]廊砌(qi器):殿廊的台阶。[20]愧赧(nan):羞愧。 [21]大狱:大狱讼, 大官司。[22]齑(ji鸡)粉:细粉,碎末,比喻粉身碎骨。 [23]羊果壶酒:当时的一种酒名,类似于羊羔酒。《事物绀珠》:“羊羔酒出汾州,色白莹,饶风味。”《本草纲目》载有宋代宣和年化成殿羊羔酒方,用糯米、肥羊肉等面混合酿造,十日而熟。 [24]僦(jiu就):雇用、租赁。 [25]荷担:挑担。 [26]耗:消息、音信。现在的词义多指坏消息。
【译文】 陈叔文是京城人,他考中专经进士,被吏部调选,被授与常州宜兴县主簿的官职。他家境贫寒困迫,没有几天的存粮和用度,不能去到官赴任。陈叔文人长得魁梧英俊,只是贫困不得志。当时他在妓女崔兰英家闲坐,闲谈中说到自己已经被朝廷授予官职,因家贫没有路费不能去赴任的情况。崔兰英听了对陈叔文道:“我虽然和你没有什么旧交情,我私囊中也积攒了余钱千贯,好久以来就想找个男人,你如果没有妻子,我就嫁给你好了。”陈叔文道:“我并没有娶妻。如果能这样,那真是美事了!”就这样双方约定下来。
陈叔文回家欺骗他妻子说:“穷得没有路费,明摆着不能带你同去,我暂且独自去赴任,时常寄薪俸钱来接济你。”妻子也只好答应了。于是陈叔文和崔兰英顺着汴水乘船东下,到达任所以后,两人过得非常投合,陈叔文也时常给家乡的妻子寄些东西。转眼间三年任满,他的官职被别人接替,于是又乘舟往汴水上流进发。陈叔文心里想:“兰英的箱囊里的积蓄不下千贯,她对我有恩德,但不知道我已有妻室;而妻子则不知我在外边有了这个女的。两头互不相知,一旦回家见了面,那不只是不可以的问题,而是将引起一场官司。”陈叔文日夜想点子,希图找到一个便利的机会。可是思来想去没有好办法,如果不杀了她,将来总是后患。于是他便和崔兰英一起痛饮,喝得大醉,到一更天以后,趁着夜里无人知觉,将崔兰英推下水中,趁便连婢女一起推落水底。陈叔文然后大声哭叫道:“我妻子不小心落入汴水里了,婢女去救她也一齐落水。”由于当时正是昏黑的夜晚,汴水急流如箭,船工顺着岸边打捞救人,也没发现踪影。
陈叔文回到京城和妻子团聚,共同商量今后的生活出路。陈叔文说:“咱家本来很穷,做了几年官,箱笼里很幸运存有二三千贯钱,我也不打算再去求官做了。”于是就开了个典当铺典当东西,过了一年,家境更显得丰足富裕了。这年冬至,陈叔文和妻子往道院里去进香,走到相国寺,发现稠密的人群中有两个女人紧随在他们后边。陈叔文回头看了看,很像崔兰英和那名使女。不一会,使女上前招呼陈叔文,陈叔文见状,就找了个借口,打发妻子先走了。陈叔文和崔兰英并肩坐在庙廊的台阶上,陈叔文开口道:“你很好吧?”崔兰英道:“当年中了你的奸计,我主仆二人掉进水里,互相拥抱着,时露时沉地漂流了一二里地,被河里漂浮的木头挡住,总算没被冲到下游去,我们大声呼叫,被人打捞救了上来得以活命。”陈叔文羞愧地流下泪道:“你当时醉得太厉害,站在船头上,自己失脚掉进水里,这个使女救你,随着掉下去了。”崔兰英道:“往日的事,不必再说了,提起来叫人痛恨。只要我活下来,就不怨您。我住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家在鱼巷城下,请您明天赶快来找我。假如不来,我将到官府去告你,一定会有一场大官司,叫你化为粉末!”陈叔文假装答应下来,各自散去。
陈叔文回到家,很担心害怕。他家的所在巷口有个叫王震臣的,召集儿童在那里教学,陈叔文把事情告诉了他,向他请求办法。王震臣道:“你要是不去,将有一场官司,这对你不利啊!”于是,陈叔文便买了羊果酒,备好了礼物,又恐怕家里人知道了这件事的详情,就到别的巷子里去雇了一个挑脚的带上礼物去访崔兰英。
到了鱼巷城下,那个使女早已等候在门口迎接他。陈叔文进去,直到傍晚不见出来。挑担的站在门外,听不见里边的动静,有人问他道:“你为何久久站在这里,天都昏黑了还不离开?”挑担人回道:“我是被人家使唤来的,那人在这个宅子里还没出来,因此在这里等候他。”稍停了一下,别人告诉他道:“这是一所空房子。”因而拿着蜡烛一起进去,只见屋里地下摆着杯盘,陈叔文仰面朝天,两手反捆在背上,那情状就像今天伏法就刑而死去的样子。众人去报告了官府,官府传唤陈叔文的妻子来认尸,并不见有别的伤害,便命领尸归葬。
议论说:这件事京都人都听说过。对别人有冤仇的,不被法律制裁,就会被鬼所杀。这倒是非常明显而奇怪的。
【总案】 本篇的副题是“叔文推兰英堕水”,小说描写了簿吏陈叔文计利忘义、恩将仇报的故事。家“无数日之用”的陈叔文做了两件缺德的事:一是为了得到路费去赴任做官,他隐瞒妻室,欺骗妓女崔兰英,接受了她以身相托的婚约;二是三年后离任归途中,他贪图崔兰英囊中积蓄,又为了灭除后患,将崔兰英主仆二人推入水中淹死。但恶有恶报,陈叔文终于被冤魂索命,得到应有的报应。小说反映的这种唯利是图、忘恩负义的现象,在封建社会里是不足为奇的,就是在今天,这种见利忘义的不道德的行为也并不一定绝迹。从这个角度来说,作品所反映的问题带有一定的普遍性,批评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也具有某种现实意义。但作者所宣传的“冤施于人,不为法诛,则为鬼诛”的因果报应论,告诉人们,凡是做坏事的都自然会得到上天报应的,这显然是一种带有自我欺骗安慰性的一厢情愿的主观幻想而已。但它对后代有较大影响,如南戏《陈叔文三负心》即据此篇编成。此外,在后来的敷桂英、杜十娘身上,也可以看到崔兰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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