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异记《贾人妻》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唐余干县尉王立调选，佣居大宁里。文书有误，为主司驳放。资财荡尽，仆马丧失，穷悴颇甚，每丐食于佛祠。徒行晚归，偶与美妇人同路，或前或后依随，因诚意与言，气甚相得。^[1]立因邀至其居，情款甚洽。翌时，谓立曰：“公之生涯，何其困哉?妾居崇仁里，资用稍备，傥能从居乎?”立既悦其人，又幸其给。即曰：“仆之厄塞，阽于沟渎，如此勤勤，所不敢望焉。^[2]子又何以营生?”对曰：“妾素贾人之妻也，夫亡十年，旗亭之内，尚有旧业。朝肆暮家，日赢钱三百，则可支矣。^[3]公授官之期尚未，出游之资且无，脱不见鄙，但同处以须冬集可矣。^[4]”立遂就焉，阅其家，丰俭得所，至于扃锁之具，悉以付立。每出，则必先营办立之一日馔焉;及归，则又携米肉钱帛以付立，日未尝阙。立悯其勤劳，因令佣买仆隶。妇托以他事拒之，立不之强也。周岁，产一子，唯日中再归为乳耳。凡与立居二载，忽一日夜归，意态遑遑，谓立曰：“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深矣。^[5]伺便复仇，今乃得志，便须离京，公其努力。此居处，五百缗自置，契书在屏风中。室内资储，一以相奉，婴儿不能将去，亦公子之子也，公其念之。”言讫，收泪而别。立不可留止，则视其所携皮囊，乃人首耳。立甚惊愕。其人笑曰：“无多疑虑，事不相萦。”遂挈囊逾垣而去，身如飞鸟。立开门出送，则已不及矣!方徘徊于庭，遽闻却至。立迎门接俟，则曰：“更乳婴儿，以豁离恨。”就抚子，俄而复去，挥手而已。立回灯褰帐，小儿身首已离矣;立惶骇，达旦不寐。帛买仆乘，游抵近邑，以伺其事。久之，竟无所闻。其年，立得官，即货鬻所居归任，尔后终莫知其音问也。

【注释】 [1]气甚相得：很投脾气。 [2]仆之厄塞，阽于沟渎：我的困难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厄塞，灾难。阽(dian惦)，临于。渎(du毒)，沟。 [3]朝肆暮家：早晨起来到店铺中去经营生意，晚上回家。肆，商店。 [4]脱不见鄙：如果不认为鄙贱。脱，倘或，假如。 [5]痛缠肌骨：意为痛彻肌骨。痛：哀痛。

【译文】 唐朝余干县的县尉王立到京城调选，租赁了大宁里一处宅子，因为文书的错误，被主管官吏调选的礼部考功司认为有疑问搁置起来了。资财用光了，仆人和马也没有了，十分穷困、忧愁，常常到寺庙里去讨饭吃。有一天晚上步行回家，偶尔和一位美妇人同路行走，或前或后紧紧相随，因王立与她谈话态度诚恳，两人脾气很相投。王立邀美妇人到他的住宅住下，感情十分融洽。第二天，妇人对王立说：“您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困窘呢?我居在崇仁里，资用稍微充备一些，或者您能跟我一块生活吧?”王立既看中了这个人，又希望得到她的物质帮助。当时就说：“我的困难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你这样来帮助我，我连想都不敢想。你又靠什么来生活呢?”妇人说：“我本来是商人的妻子，丈夫死了十多年，街市上还有原来的商店，早晨起来到店铺中去经营生意，晚上回家，每天赚三百多钱，却可以支撑的。朝廷分配你当官的日子还没有到，出去游历的钱暂时还没有，如果你不认为我卑贱，我们住在一块等到冬天参加调选就行了。”王立于是就到她家去了。看一看她家里，不过分浪费，也不过分节俭，关于门上的锁、钥匙等用具，全部交给了王立。每天出去，就一定办好王立一天吃的饭菜，等到回来时，就把带回来的米、肉、钱币等交给王立，每天如此不间断。王立怜悯她的勤劳，就叫她雇用奴仆或买个佣人，妇人假托其他的事由拒绝了，王立也不勉强她。过了一周年，妇人生了个儿子，只是中午多回来一次给孩子喂奶。大约和王立生活了两年，忽然一天夜里回来，她神情惶恐不安，对王立说：“我有冤仇，痛切肌骨，时间已经很长了，等待机会报仇，今天才实现了愿望。现在必须马上离开京城。望你今后努力。这座住宅，我自己用五百贯钱买的，买房的契约放在屏风中。房里的东西，全部赠送给你，孩子不能带去，也是你的儿子，请你惦念着他。”说完，擦干眼泪而去。王立挽留不住，就看她所携带的皮囊，里面竟是人的头颅。王立非常惊惧害怕。妇人笑着说：“不要过多的怀疑和忧虑，事情和你没有牵连。”于是提着皮囊越墙走了，身体轻如飞鸟。王立开门出去送行，却已经赶不上了。王立焦急地在庭院里来回走动，突然又听到妇人回来了，王立在门外迎接，妇人说：“再给孩子喂一次奶，以便消除离别之恨。”靠近抚摸儿子，马上又离去，只是摆了摆手。王立端回灯揭开帐子，儿子的头和身子已分离了。王立非常震惊害怕，一夜不能入睡，就用钱财买了奴仆和马匹，跑到临近的州县去，以观察事态的发展。过了很久，竟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那年，王立得了官，就卖了居住的这个宅子到任去了，从这以后到底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总案】 本篇小说给我们介绍了封建社会中下层另一类妇女，她勤劳干练，刚直果断，嫉恶如仇的性格，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篇较好的作品对后来的同类小说有明显影响。如《聊斋志异》中的《侠女》明显地是由此篇脱胎而来的，只是由于作者的艺术加工，女子的性格更为鲜明了些。

赵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