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宗元
鹿畏,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
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寂寂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柳河东集》
〔注释〕 罴(pí):兽名,又叫马熊或人熊。 (chū):一种形状像狸的动物。 被:同“披”。 罂(yīng)火:装在瓦罐里面的灯火。罂,一种腹大口小的瓦罐。 即:走近。 感:感召,招引。 发火:指去掉灯火的掩盖物,以便照明射击。 捽(zuó):揪住。挽:拉,扯。 善内:使自身完善。恃外:依仗外部力量。
清代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出也,故即事以寓情。”永贞改革失败后,柳宗元横遭贬谪,饱受摧残,像一只“羽翼脱落”的笼鹰,过着形同禁锢的生活。由于“罪谤交积,群疑当道”,他不能畅所欲言、直陈政事,所以常取材于飞禽走兽和身边琐事,将情与事、理与物四者熔于一炉,透过平凡与微末,揭示真谛与本质。《罴说》便是这类借此喻彼、以小见大的杰作。
文章先以勾连式的笔法,简述鹿、、虎、罴四种动物逐一制服的特点;然后正面描写罴“被发人立”的可怖之状和“绝有力而甚害人”的凶猛之患,为下文张本。笔墨精简,既隐括各种野兽先后登场的顺序,又暗伏猎人为罴“捽搏挽裂而食”的结局。
接着从单纯的动物描写,转入人兽之间的“较量”,刻画了一个低能虚弱而又可悲可笑的猎人形象。他住在“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的南方,虽然素以打猎为业,却无半点降龙伏虎的实际本领,只能像口技演员一样“吹竹为百兽之音”,企图凭侥幸捕获猛兽;结果黔驴技穷,葬身罴腹,而为天下笑。在刻画人物时,作者注重心理和动态的描写。“寂寂”与“伺”,描状出猎人的小心翼翼和专注之情。而两个“恐”字,则进一步张开了窥视猎人心灵的窗口,把他临危时丧魂落魄、不知所措的情态,表现得活灵活现。在情节的展开上,通过鹿去来、虎往罴至的生动描述,渲染出一种凄神寒骨的恐怖气氛,波澜叠起,悬念环生,险象纷呈。
末尾“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两句,意味深长,令人警省,是“卒章显其志”的画龙点睛之笔,揭示故事的内涵意义,由隐而显,从而起到振聋启聩、匡谬正俗的社会作用。它不仅讽刺了生活中一般“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的人士,而且把批判的笔锋直指那些外强中干、腐败无能的封建官吏,隐喻朝廷在藩镇割据的严重威胁下,如不革除弊政、加强中央集权的实力,而采取“以藩制藩”的错误做法,其结果必然招致像猎人一样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