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
〔元和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官,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 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胜葫芦〕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幺篇〕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后庭花〕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似神仙归洞天,空余下杨柳烟,只闻得鸟雀喧。
〔柳叶儿〕呀,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好着我难消遣,端的是怎留连。小姐呵,则被兀你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
〔寄生草〕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赚煞〕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西厢记》的第一本第一折,有的明刊本另有标目,曰《佛殿奇逢》,清刊本标《惊艳》的也不少。曰奇曰惊,正好用两种不同的神态来说明当时的气氛,并突出了莺莺的形态之美。这次张生、莺莺在佛殿上的相遇,彼此都毫无思想准备,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奇遇。而莺莺的绝世姿容,又使张生更多一层惊奇之感而倍加倾倒。
虽然这是他们的初次相遇,比较充分地写张生对莺莺的美丽无限爱慕而呈现出如痴如醉的“疯魔”表情却完全必要,否则的话,张生决不会在赴京赶考途中而在蒲东普救寺停留下来的。敏感的莺莺自然有所察觉,感到这个傻角不乏可爱之处,这才给了张生“临去秋波那一转”,于是以后的种种事态便发生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便在曲折和波澜中发展下去了。
第一本第一折一开始的五支曲子主要写张生的家世生平以及黄河蒲津渡口一带的山川景色,普救寺的建筑格局。可以说是人物介绍和故事的背景,包括时间、空间在内的介绍。
在〔元和令〕之前,还有〔村里迓鼓〕,那曲子最后一句不再介绍张生和普救寺,不再描写罗汉、菩萨、圣贤,笔锋一转,张生“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风流业冤”所指的是莺莺,这是一句反语,民间常称衷心热爱之情人为“冤家”,就是这个意思。
从〔元和令〕开始,直到第一折结束,都是从张生口中层次分明地从各个不同角度描绘这个“风流业冤”的容貌之美、体态之美和风度之美,偶然也对自然景色有所渲染,则都是为了衬托莺莺而写,都是为了衬托、创造欢乐愉快的气氛而写。
在〔元和令〕中,王实甫先只是从比较远的距离,让人们一睹莺莺“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的神情,显得莺莺天真之极、自然之极、大方之极。决不能把“尽人调戏”理解成为莺莺让别人肆意侮辱而毫无反抗。只是说明她明知有人在欣赏她的姿容,她既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也没有因此忸怩作态,而是和平时一样,泰然处之,“只将花笑拈”。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醉奚婆〕曲用了“尽人顾盼,手把花枝拈”两句,王实甫加以创造性的扩写,成为现在这样三句。“调戏”按《晋书·熊远传》,原作一般的开玩笑解,后来《水浒传》等书则较多地用于侮辱妇女。而王实甫笔下的“尽人调戏”实际上也还是董解元笔下“尽人顾盼”的意思而已。
最欣赏“尽人调戏”的是金圣叹,他说“‘尽人调戏’写双文虽见客走入,而不必如惊弦脱兔者,比天仙化人,其一片清净心田中,初不曾有下土人民半星龌龊也”。又认为这四个字是“吃烟火人道杀不到”,所以把这一句和后面的“临去秋波那一转”同样给予相当高的评价,则又似乎偏爱了一些。
明代注释、评点《西厢记》的戏曲家对“颠不刺”的注释绝大部分都错了,这是有关莺莺的风度、气质以及艺术形象的一个重大问题,不能等闲视之。王骥德甚至认为即是轻佻之意,还有一种徐文长评点本认为乃是不轻佻之意,他们作出了完全相反的解释,但都没有说在点子上。试问轻佻或不轻佻,又何以能说明莺莺的美貌呢?按《说铃》诸书,“颠不刺”原是一种美玉,后来也兼指美女。张生见过很多很多美女,但莺莺比那些美女更美,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所以难怪他觉得“眼花撩乱”,激动得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魂灵儿飞在半天”,则已经飘飘然而忘乎所以了,魂灵儿都不在身上了。
〔上马娇〕的“宜嗔宜喜春风面”也是神来之笔的佳句。说莺莺欢乐时面孔固然可爱,生气时面孔也仍旧可爱。这其实已经不是莺莺的面孔究竟美不美的问题,更主要的是写张生的激情,在他眼中,莺莺无时无刻不可爱也。这正如古人说西施心痛时双眉深锁别有一种美态一样。
“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有三层意思:
第一,在佛殿上遇到莺莺完全出乎意外。
第二,莺莺美艳出众,似非凡人所能及,因此誉之为神仙。
第三,张生见到莺莺之后,自己有了无可言喻的幸福感,于是称莺莺为神仙。
“兜率宫”是神仙居住之地,以下曲文里提到“南海水月观音现”的观音菩萨,提到“武陵源”等仙境,也都是形容莺莺之美,也都有上面三层意思。
“宜嗔宜喜春风面”,是从正面看过去所得的印象,那么从侧面看过去又如何呢?所以还得加上一句“偏、宜贴翠花钿”。侧面看过去也很美,贴上翠花钿这种面饰,是最合适不过了。
可以说〔元和令〕和〔上马娇〕都是从比较远的距离观察、欣赏莺莺的美貌。而〔胜葫芦〕则把距离拉近了,仿佛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这时张生所看到的已经不是一个轮廓,不是面部总的印象,而是像创作工笔画一样,开始密切注意并捕捉莺莺面部五官的特征了。先写了一笔修长而纤细的新月般的眉毛。刚才莺莺没有说话,所以只注意到她在自然自在地“只将花笑拈”。现在莺莺一开口说话,不知不觉多少有些腼腆。而她的口型,她的嘴唇的朱红的色泽,首先使张生感到确实像一颗樱桃一般小而可爱。接着也看到了莺莺洁白而整齐的一口牙齿。
〔幺篇〕第一句从听觉上写莺莺声音之悦耳。后面五句则从静态的莺莺转变为写动态的莺莺。当然说话比到沉默已经是一种动态,但行走比伫立的动作性更大得多。整个身躯都要活动起来的。这活动起来以后的莺莺体态又如何呢?“行一步可人怜”,仅仅走了一步,就已经显示出腰肢的柔软和娇媚而给人以善舞的感觉了。至于用黄莺比喻清脆的语言,用迎风的垂柳比喻扭动的腰肢,都是古代文学作品中,尤其唐诗宋词中一再用的,但在此处,作为“行一步可人怜”的具体说明,仍很得体。
〔后庭花〕一开始就写张生发现莺莺走路时脚步既轻且慢,同时莺莺眼角里也流露出了一种蕴藏着的深情,所以张生认为莺莺的脚步之所以移动得如此缓慢,也是不愿很快离开的表示,也是莺莺给他张生的一种甚有好感的反应。这样想着,张生就像着了魔一般地兴奋、激动,定不下心来。但是,好景不常,“刚刚的打个照面”,莺莺终于进门去也。对张生来说,就像“神仙归洞天”那样遥远了。他只能望着杨柳烟,听着鸟雀喧而惆怅万端了。
莺莺既然已经“似神仙归洞天”一般地进入了“梨花深院”,而且门也掩了起来。因此〔柳叶儿〕不再在莺莺的形象上有什么描写,而是径写张生的失望和怨恨。挡着张生的是那一堵高似青天的粉墙。张生恨这一堵粉墙,也恨老天不与他张生提供方便。张生从理智上完全明白“粉墙”与“天”都是无生命无知觉无爱憎,他之所以恨“粉墙”与“天”,实际上是恨封建礼教,是恨坚决奉行封建礼教的老夫人,使他不能和莺莺欢叙互相爱慕之情。张生不知如何是好,定不下心来。
莺莺在高似青天的粉墙的那一边,已经到了张生视线之外,所以〔寄生草〕第一句的“兰麝香仍在”,不写视觉而写嗅觉了,表明莺莺刚才还在这里盘桓过,香味还没有消散掉。“佩环声渐远”,则是诉诸听觉了,粉墙儿虽然高似青天终于没有把声音全部隔绝,还听到佩环叮当之声,但是愈来愈远了,人去得更远了。王实甫在张生看得到莺莺时,从视觉上狠下功夫,分别从远处、近处、正面、侧面,为莺莺塑造美丽的形象,在视线达不到之处,写张生在呼吸着莺莺刚才路过时遗留下来的兰麝之香,继而再写听觉,仿佛亲眼看到了莺莺走到梨花深院的深处去了。王实甫如此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法,或者如我们今天常说的那种全方位式的多层次的写法,是完全符合生活真实的。情人之间的思念之苦常常达到局外人所难以设想的地步,陷入此情此景以后却又往往不自觉其可笑或可贵。作者一下子捕捉住了这种近乎“疯魔”的精神状态而作准确的反映,就产生了名句名篇。假使说,这是在写莺莺,当然没有错,其实应该说是在写张生心目中的莺莺,莺莺的形象固然出来了,张生的形象也更具体地映衬出来了。
既然“佩环声渐远”,更远一些,就听不到了。于是又写了三句张生所想像中的梨花深院内春天绚烂的景色,第三句“珠帘掩映芙蓉面”,既有景物,也将莺莺纳入画面之中了。张生认为此时此刻莺莺很可能已经到达悬挂珠帘的闺房,所谓“芙蓉面”,当是指像芙蓉般的莺莺的面孔也。结束时,继以上六支曲子已经三番四次将美艳的莺莺比喻为神仙之后,又一次再作这样的比喻,但不再抽象地喻之为神仙,而是径喻为最美的神仙,即观音菩萨。所以说:“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而观音菩萨有三十六种法相,水月观音为其中最美的法相。再一次流露了他的无限幸福的感受。
“饿眼”和“馋口”等等相当接近市民口语的通俗的语汇在〔赚煞〕中用得不少,和前面那些文人气息较浓的典雅词章成了鲜明对照,形容张生急不可待地希望立刻得到莺莺的爱情的作用是起到了,“透骨髓相思病染”一句则介于通俗与典雅之间,接着又都是用了典雅的词章。
“临去秋波那一转”之所以经常被人们传诵并非偶然,这样张生知道了莺莺一点内心的奥秘,知道追求并不是徒劳的,他就更冷静不下来。“铁石人也意惹情牵”,张生不是铁石人,是有血有肉的少年书生,那末意惹情牵自不待言了。他陷入了如醉如痴的境地了。
以下笔锋一转,又写到了当时的环境、景色。“日午当庭塔影圆”,有人以为借鉴了古人“日午树荫正”、“午阴嘉树清圆”等诗词佳句而来,恐怕也不一定。有塔之处一般均可看到这种自然景色,太阳垂直照射时,塔影经常是四面均称的一个圆圈。后来明代嘉靖年间有《再建普救寺浮图诗碑》,跋文中说:“普救旧有浮图,攀空插汉,昔岁止间,地处中天,影圆日午,而其他则未知也。”正好替曲文做了注释。
很多种明刊本《西厢记》中有署名国子生的《秋波一转论》,作为附录。明代万历八年(1580)徐士范刊本有“‘秋波’一句是一部《西厢》关窍”的题评。这一句原来确是佳构,用得不浓不淡,不迟不早,恰到好处。作为相国千金,她不可有再露骨一些的表示,她的内心又不甘心默默地不作反应,只能“临去秋波那一转”。“眼角儿留情处”,早些时张生已有所感觉,但他还在等待什么,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直到莺莺转过身去进入了梨花深院之后,张生回忆刚才的情景,像吃橄榄,像品味龙井茶,渐渐体味出“临去秋波那一转”的深意了。
应该说,莺莺如果没有对张生“临去秋波那一转”,或者虽然脉脉含情地看了张生一眼,而张生并未察觉,那末就发展不成为这一爱情故事了。而如书中所写,莺莺十分聪明地不露痕迹地作了反应,张生十分敏感地感受到了莺莺给他的暗示,接受了张生对她的求爱,事态遂急遽地发展下去。
〔后庭花〕中有“眼角儿留情处”,〔赚煞〕又有“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是否重复多余呢?毛西河说:“于伫望勿及处又重提‘秋波’一句,于意为回复,于文为照应也。”完全肯定这样处理前后才有呼应。
明代容与堂刊李卓吾评点本《西厢记》第一出总批“张生也不是个俗人,赏鉴家,赏鉴家”,赞誉张生最能赏鉴莺莺容貌之美、形体之美、风度之美,实际上也是指的以上八支曲子。
明代师俭堂萧腾鸿刊陈眉公评点本《西厢记》第一出总批“摹出多娇态度,点出狂痴行模,令人恍如亲睹。一见如许生情,极尽风流雅致”。也是对这八支曲子的高度评价。曲均为张生所唱,在张生唱出了莺莺“多娇态度”的同时,也充分表现了他自己的“狂痴行模”。
张生和莺莺是《西厢记》中两个最主要的人物,在这一折中都出场了,而且都给了人们以鲜明的性格。这任务都是通过这八支曲子完成的。西方传统的戏剧理论很重视主要人物的出场,要求给读者和观众深刻的形象。在这一点上,《西厢记》倒是和西方戏剧名著异曲同工的。《西厢记》京剧、昆剧、川剧等剧种改编演出时,此一场均称《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