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围城(节选)》原文、赏析、鉴赏

《钱钟书·围城(节选)》原文、赏析、鉴赏

钱 钟 书



……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小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可以省一点;看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打架,我这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免得冲突。”

鸿渐本想说:“其实全没有关系,”可是在苏小姐抚爱的眼光下,这话不能出口。同时知道到苏家来朝参的又添了个曹元朗,心放了许多。苏小姐忽然问道:“你看赵辛楣这人怎么样?”

“他本领比我大,仪表也很神气,将来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个理想的一呃一人。”

假如上帝赞美魔鬼,社会主义者歌颂小布尔乔亚,苏小姐听了也不会这样惊奇。她准备鸿渐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为辛楣辩护。她便冷笑道:“请客的饭还没吃到口呢,已经恭维主人了!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说,可是每封信都说他失眠,看了讨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医生!”苏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关系,不必请教医生。

方鸿渐笑道:“《毛诗》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写这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舌薄取笑人家,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地劝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天闷闷不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方鸿渐到馆子,那两个客人已经先在。一个躬背高额,大眼睛,苍白脸,戴夹鼻金丝眼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纪的小孩子。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满齐整得使鸿渐绝望地企羡。辛楣见了鸿渐,热烈欢迎。彼此介绍之后,鸿渐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学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尚未到部,善做旧诗,是个大才子。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以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学家身份,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称“慎明”,取“慎思明辩”的意思。他自小负神童之誉,但有人说他是神经病。他小学、中学、大学都不肯毕业,因为他觉得没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视得厉害而从来不肯配眼镜,因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又常说人性里有天性跟兽性两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他常翻外国哲学杂志,查出世界大哲学家的通信处,写信给他们,说自己如何爱读他们的书,把哲学杂志书评栏里赞美他们著作的话,改头换面算自己的意见。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那样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不用说高兴得险的忘掉了哲学。他们理想中国是个不知怎样鄙塞落伍的原始国家,而这个中国人信里说几句话,倒有分寸,便回信赞褚慎明是中国新哲学的创始人,还有送书给他的。不过褚慎明再写信去,就收不到多少复信,缘故是那些虚荣的老头子拿了他第一封信向同行卖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这样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认为“现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不免扫兴生气了。褚慎明靠着三四十封这类回信,吓倒了无数人,有位爱才的阔官僚花一万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学家不回他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缠他,住址严守秘密,电话簿上都没有他名字。褚慎明到了欧洲,用尽心思,写信到柏格森寓处约期拜访,谁知道原信退回,他从此对直觉主义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敌人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请他喝过一次茶,他从此研究数理逻辑。他出洋时,为方便起见,不得不戴眼镜,对女人的态度逐渐改变。杜慎卿厌恶女人,跟她们隔三间屋还闻着她们的臭气,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样的敏锐。他心里装满女人,研究数理逻辑的时候,看见aposteriori那个名词会联想到posterior,看见×记号会联想到kiss,亏得他没细读柏拉图的太米蔼斯对话(Timaeus),否则他更要对着×记号出神。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讲中国人生观的著作翻为英文,每月到国立银行里领一笔生活费,过极闲适的日子。董斜川的父亲董沂孙是个老名士,虽在民国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气甚好,跟着老子做旧诗。中国是出儒将的国家,不比法国有一两个提得起笔的将军,就要请进国家学院去高供着。斜川的将略跟一般儒将相去无几,而他的诗即使不是儒将做的,也算得好了。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这对于士兵,倒未始非福。他做军事参赞,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他回国不多几天,想另谋个事。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他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做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盦那些乾嘉人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后审查。董斜川也问跑堂的要了一枝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方鸿渐心里诧异。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萨(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忙,瞥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来了。我这样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旧诗不能比!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平视,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辛楣道:“今天本来也请董太太,董先生说她有事不能来。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她画的《斜阳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她跟我逛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的确,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也许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法国葡萄汁,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弟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既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慎明只喝茶,酒杯还空着。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说已经隔水温过。辛楣把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慎明倒了一杯,尖着嘴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慎明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冻着。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开牛奶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酒、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匣东西给你。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么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

苏小姐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太阳酸痛了好几天。你又要来引诱我了。”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一钱不值,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不敢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常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我们这位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你那时候问我什么一句话?”

鸿渐糊涂道:“什么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问题,对不对?”对这个照例的问题,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那时候因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题,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seudo question,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决。”

方鸿渐惊奇,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惑,赵辛楣大声道:“妙,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得! 了不得! 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 ‘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答的问题一“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利害哪!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剌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大家忍不住笑。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沫。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就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圆’,慎明兄将来的婚姻一定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闹离婚。”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红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辛楣嚷道:“岂有此理! 说这种话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杯,鸿渐只需要喝一两口,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么!”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围困的。”

鸿渐给酒摆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会摆空城计。”结果他又给辛楣罚了半杯酒,苏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说话。斜川像在寻思什么,忽然说道:“是了,是了。中国哲学家里,王阳明是怕老婆的。”一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没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抢说:“还有什么人没有?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苏小姐忽然变得很笨,视若无覩。

“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无兴趣地问。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便说:“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了。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窃不通,偶尔看看,叫我做呢,一个字都做不出。”苏小姐嫌鸿渐太没面子了,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盦、人境庐两家的诗?”

“为什么?”

“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东洋留学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度。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我没说错罢?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词来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李义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问他要刚才写的诗来看。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尚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一钱买,快雨端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独扶残醉赏残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虯;“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雁过,鬓丝摇影万鸦窥”;意思非常晦涩。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 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辛楣对鸿渐道:“你也写几首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鸿渐极口说不会做诗。斜川说鸿渐真的不能做诗,倒不必勉强。辛楣道:“那么,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得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象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诗‘好赋归来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红,”说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

褚慎明道:“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都可以仔细看个饱了。”

斜川生气不好发作,板着脸说:“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谈诗。我这一联是用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附会。”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们罚自己一杯。方先生,你应该知道出典,你不比我们呀!为什么也一窍不通?你罚两杯,来!”

鸿渐生气道:“你这人不讲理,为什么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说:“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酒意,不受苏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我陪他。”说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一”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带跌带撞赶到痰盂边,“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心里只想:“大丢脸!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胃里呕清了,恶心不止,旁茶几坐下,抬不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苏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开,满脸鄙厌,可是心上高兴,觉得自己泼的牛奶,给鸿渐的呕吐在同席者的记忆里冲掉了。

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说:“‘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么饭没吃完,已经忙着还席了!没有关系,以后拚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

苏小姐发狠道:“还说风凉话呢! 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么脸见人?一鸿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把手指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致命伤。

鸿渐头闪开说:“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位也给我搅得扫兴,请继续吃罢。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小姐道:“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能立刻撵鸿渐滚蛋,便说:“谁有万金油?慎明,你随身带药的,有没有万金油?”

慎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瓶儿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发汗、止痛的药片、药丸、药膏全有。苏小姐拣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渐擦在两太阳。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没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我分付人叫车送你回去。”

苏小姐道:“不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

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说:“你,你不吃了? 还有菜呢。”鸿渐有气无力地恳请苏小姐别送自己。

苏小姐道:“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谢谢你。”

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问他要不要把领结解松,他摇摇头,苏小姐叫他闭上眼歇一会。在这个自造的昏天黑地里,他觉得苏小姐凉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额,又听她用法文低声自语:“Pauvre petit!”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汽车到周家,苏小姐命令周家的门房帮自己汽车夫扶鸿渐进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惊小怪赶出来认苏小姐,要招待她进去小坐,她汽车早开走了。老夫妇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又不便细问蒙头躺着的鸿渐,只把门房考审个不了,还嫌他没有观察力,骂他有了眼睛不会用,为什么不把苏小姐看个仔细。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锯齿线的痛,舌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唐小姐,只说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来,对苏小姐真过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来过电话问病。吃了晚饭,因为镇天没活动,想踏月散步,苏小姐又来电话,问他好了没有,有没有兴致去夜谈。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苏小姐的母亲和嫂子上电影院去了,用人们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门的在家。她见了鸿渐,说本来自己也打算看电影去的,叫鸿渐坐一会,她上去加件衣服,两人同到园里去看月。她一下来,鸿渐先闻着刚才没闻到的香味,发现她不但换了衣服,并且脸上唇上都加了修饰。苏小姐领他到六角小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他忽然省悟这情势太危险,今天不该自投罗网,后悔无及。他又谢了苏小姐一遍,苏小姐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着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他站起来道:“文纨,我要走了。”

苏小姐道:“时间早呢,忙什么? 还坐一会。”指着自己身旁,鸿渐刚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 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苏小姐的笑声轻腻得使鸿渐心里抽痛:“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 坐下来,我不要你这样正襟危坐,又不是礼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傻子?”转脸向他顽皮地问。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脑子里也浮着她这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子的勇气。”

苏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说:“Embrasse—moi!”说着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吻完了,她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小姐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都变了傻子了。”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结婚,跟自己讨论将来的计划。他不知道女人在恋爱胜利快乐的时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惧,才会要求男人赶快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一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情感冲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苏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想着两句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不知是旧句,还是自己这时候的灵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样。“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又记起曹元朗的诗,不禁一阵厌恶。听见女用人回来了,便站起来,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纨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个软弱、没有坦白的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你快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一点钟左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筒,预料苏小姐骂自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有拆呢。信里讲些什么?是好话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还要撒娇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

“这样着急! 好,我就看。你等着,不要挂电话—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头你来解释罢。”

“不,苏小姐,不,我不敢见你—”不能再遮饰了,低声道:“我另有—”怎么说呢?糟透了! 也许同事们全在偷听—“我另外有—有个人。”说完了如释重负。

“什么? 我没听清楚。”

鸿渐摇头叹气,急得说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我爱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

“你—你这浑蛋!”苏小姐用中文骂他,声音似乎微颤。鸿渐好像自己耳颊上给她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卫地挂上听筒,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动不住。午时一个人到邻近小西菜馆里去吃饭,怕跟人谈话,忽然转念,苏小姐也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么都吃不进。忙赶回银行,写信求她原谅,请她珍重,把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哀恳她不要留恋。发信以后,心上稍微宽些……



《围城》以抗战初期为时代背景,以留学生方鸿渐回国后从觅职、恋爱到失业、婚变的经历为线索,描写了“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即主要由20世纪30年代、40年代一部分欧美留学生和大学教授所组成的病态的知识阶层,从剖析这班人物个性与道德方面的弱点入手,揭示了他们精神上所处的重重困境。为什么题名《围城》?作者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谈到罗素引用过的一句英国古语:“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又援引法国语“被围困的城堡”,意为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这名称象征地指出:在巨大的历史变动中,某些人徘徊于人生之路,彷徨、茫然不能自主的苦闷处境,使人感到“人生万事,都有‘围城’之感。”。

主人公方鸿渐出身于败落的绅士家庭,长期的封建家庭影响,形成他气量狭小、软弱屈从的性格。家庭为他包办定了婚,但未婚妻夭折,他得到岳父的资助到欧洲留学。在国外四年中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最终花钱买了个假博士文凭回国。当时国内正是全民奋起抗战之时,然而他却陷进了黑暗的“围城”,成为“情场”和“名利场”上的角逐者。在“情场”的角逐中,他先后和四个女人发生过恋爱婚姻关系,最后使他陷入痛苦的“围城”;在“名利场”的角逐中他也同样陷入了“围城”。他在上海呆不下去,于是结伴同去抗战腹地湖南三闾大学教书。在这里,围绕着爱情、婚姻,职业和生活等问题,又摆开了一个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战场,学校乌烟瘴气。缺乏社会经验的方鸿渐陷入这座“围城”之中,以致四面受敌、遭人暗算,被校方解聘。方鸿渐只好偕同未婚妻孙柔嘉双双回到上海另谋生路。他们于回沪途中在香港结婚。回到上海后由于二人间的裂痕越来越深,再加上婆媳之间的矛盾,最后孙柔嘉离开方鸿渐到她姑妈家去住,方鸿渐孑然一身,使他孤独而又困惑。

方鸿渐的悲剧,固然有他怯弱、矛盾、偏狭等性格弱点的原因,但根源却在那个腐朽黑暗的社会。作品中的赵辛楣、苏文纨都是方鸿渐一类的人物,他们尽管在“情场”和“名利场”上取得了一些胜利,但他们在人生道路上注定不会有什么作为。从根本上来看,他们的命运都具有悲剧的性质。此外,作品还写了一群猬集“三闾大学”的丑类,如高松年、李梅亭、韩学愈、汪处厚等,这些人都属于“无毛两足动物”。作者深刻地剖析了他们灰暗、丑陋的灵魂。对这类人作者给以无情的揭露和讽刺。犀利、深邃、妙趣横生而又引人深思的讽刺,是《围城》突出的艺术特点,在广泛运用讽刺笔法时,作者善于抓住事物的本质和人物在一定条件下的心理特点,一切仿佛都是毫不费力,信手拈来,却涉笔成趣、浑然天成。细腻、深刻、绝妙的心理描写,是《围城》艺术上又一特点。正如唐所说:“我以为《围城》最大的成功是他的心理描写,钟书的主要风格也建立在这上面。”《围城》的语言精炼生动而幽默,善于运用丰富、贴切而又形象精辟的比喻。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极强。

注释

①朝参:原指古代臣下拜见皇帝。这里把曹元朗来找苏文纨比作朝参,暗示他也在追求苏小姐。②《毛诗》:这里指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毛诗》是传《诗经》的四家(齐、鲁、韩、毛)中的一家,相传由西汉初毛亨和毛苌所传。现传《诗经》就是《毛诗》。下面的四句诗引自《诗经》的第一首诗。① 斯宾诺沙:Baruch (后改名为Benedictus) Spinoza (1632—1677),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著有《神学政治学论》、《伦理学》等。② 慎思明辩:意思是小心谨慎地思考,明辩事情的是非。辩,通“辨”。③ 柏格森:Bergson,Henri (1859—1941),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生命哲学和现代非理性主义的主要代表,直觉主义哲学的创始人。①直觉主义:一种主观唯心主义学派。认为直觉是认识的惟一源泉。并把直觉解释为一种神秘的“下意识”的能力。②罗素:Russell,Bertrand(1872—1970),英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1921年曾来中国讲学。③数理逻辑:亦称数学逻辑,数学的一门分科。主要研究推理、计算等逻辑问题。④杜慎卿:清小说家吴敬梓的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中的人物。杜慎卿厌恶女人,隔三间屋还闻着她们臭气的说法,见《儒林外史》第三十回。k⑤aposteriori:拉丁语,从后果推测前因。⑥ posterior:英语,臀部。⑦kiss:英语,接吻。⑧柏拉图:Platon(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著有《理想国》、《法律篇》等。⑨名士:这里指以诗文著称的人。⑩儒将:有文人风度的武将。儒,指以孔子、孟子为正宗的儒家学派,后也用来泛指读书人。① 国家学院:即法兰西学院(L’Institut de France),法国最高学术研究机构,该院院士具有很高的学术荣誉和地位。② 将略:原指用兵的谋略,这里是一种幽默的说法。③ 文能穷人:文学工作会使人陷入贫困。这里的“穷”作动词用。④ 家严:在他人面前称呼自己父亲时的谦词。⑤ 黄仲则:清代诗人黄景仁(1749-1783),字仲则,江苏武进人,著有《两当轩全集》。龚定盦(an):清代文学家龚自珍(1792-1841),号定盦,浙江仁和(今杭州)人。著有《定盦文集》等。今人辑有《龚自珍全集》。乾嘉: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相当于公无1736年到1820年。⑥ 同光体:清末民初一个诗派的名称,这派诗人在写诗的风格上一味模仿宋代的江西诗派。因陈衍(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在《石遗室诗话》中,把同治、光绪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称为“同光体”,人们遂以此作为这一诗派的名称。① 内视:这里是收视反听,观察自己内心的意思。潜意识:即“下意识”、“无意识”。精神分析学派认为心理主要分为意识和潜意识两个对立部分。潜意识就是人类的本能冲动,暗中支配意识和行动。弗洛伊德还强调这与性欲密切相关。本文也从这个角度讽刺褚慎明。②蒙娜丽萨的笑:《蒙娜丽萨》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美术家达·芬奇(Leonardoda Vinci,1452—1519)作的肖像画,画中人物的笑容意味深长,被历来的论者称为“神秘的微笑”。③老世伯:对父辈世交中年纪大于父亲的人的尊称。陈散原:同光体代表作家陈三立(1852—1937),著有《散原精舍诗、续集、别集》及文集。④杨基:(1326—1378后)明初诗人。原籍嘉定州(今四川乐山)。著有《眉庵集》。① 谑(xue)浪玩弄:放肆地戏弄。谑浪,轻薄地开玩笑。② 害馋(chan)痨:生了贪吃的毛病。馋,贪吃;痨,疾病。③ 谢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1775—1854),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家。著有《有关自然哲学的一些概念》、《先验唯心主义系统》等。④ 谢林的“绝对观念”:指谢林在他的哲学发展过程的第二阶段—“同一哲学”上所持的理论。谢林认为自然和精神原无差别,二者在超理性的“绝对”中是同一的。“绝对”把自然和精神(现实和理想,必然和自由)这“两极”统一了起来;“绝对的同一”先于矛盾,也是矛盾的结束,它排斥了矛盾,因而也排斥了发展的可能。这里用来形容褚慎明目不转睛地凝神注视着苏文纨的情状。⑤ 珠联璧合:愿意是珍珠串在一起,美玉合成一块。后用来比喻美好的事物结合在一起。⑥ 颇有家法:指她的绘画技巧传自名家,很有这一家派的风格特色。⑦ 萧寺:佛寺。⑧ 手卷:书画的横幅很宽的长卷,观摩时将画卷展开放在桌上,不能悬挂在墙上。①“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意思是现在唐朝的诗人还有谁在呢?只有古寺和落日还是原来的样子!贞元,指唐朝贞观、开元两个年号。僧寮,和尚住的房屋,即寺院。② “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意思是不用上推康熙、乾隆年间,就是回头看看同治、光绪两朝,也就不禁令人有惘然自失之感了。③ 英年:(正当)年轻。④遗少:效忠留恋前一个朝代或旧事物旧传统的年轻人。① “倾国倾城貌”:使一国一城的人都为之倾倒的美貌。《汉书·孝武李夫人传》中有“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句子。② “多愁多病身”:指女子敏感而又病弱的体质。这和上文“倾国倾城貌”均见元代杂剧《西厢记》。③ “有酒直须醉”:意思是有酒的时候应当尽量喝。① 肫(zhun):禽鸟的胃。② 两太阳:额头两边的太阳穴。③ 樊樊山:近代文学家樊增祥(1846—1931),号樊山,湖北恩施人。著有《樊山全集》。④ 鼻烟:烟草制品之一。以晒烟和入必要的药材制成,粉末状。以手指粘上烟末送到鼻孔,轻轻吸入。⑤ 系出名门:出身于有名望的家庭。⑥ 掌故:历史上的人物、事迹、典章制度沿革等。①新袭勋爵:指罗素于1931年承袭伯爵位之事。勋爵,英国贵族的一个等级,位在男爵之上。② 亲狎(xia):亲近,亲热。① 马前泼水:成语。比喻夫妻离异后不再有恢复的可能。语出元杂剧《渔樵记》:书生朱买臣贫穷,妻子和岳父合谋把他赶出家门。后来他发奋用功,做了官回来,不认妻子,把一盆水泼在马前的地上,说若能把水收起来,便认旧妻。② 破镜重圆:成语。比喻夫妻失散或离异后重新团聚。语见唐朝孟綮《本事诗·情感》:南朝陈国将亡时,驸马徐德言与妻子乐昌公主失散。他们事先曾打破一面铜镜,各执一半,备作他日重见时的凭据。后来徐德言果然靠半面破镜找到妻子,夫妻团圆。③ 苏格拉底:Sokrates(公元前469~前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①摆空城计:故事见《三国演义》:蜀将马谡失守街亭,魏将司马懿大军直逼西城,诸葛亮无兵将可遣,于是大开城门,在城楼抚琴,故作镇定。司马懿疑有埋伏,退走。这情节被改编戏曲《空城计》。② 王阳明:即明代哲学家,王守仁(1472~1528),渐江余姚人。因曾在故乡阳明洞居住,人称阳明先生。其著作由门人辑成《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③ 哈瓦那:古巴首都,生产的雪茄烟很有名气。④ 燕子盦(an):即近代文学家苏曼殊(1884~1918),别名燕子盦、燕子山僧。广东香山人。曾留学日本,漫游南洋各地。发表过《燕子庵》随笔。现有《苏曼殊全集》。盦,同“庵”。⑤ 人境庐:即清末诗人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今梅州市)人。曾任驻日本、英国参赞和驻旧金山、新加城总领事。著有《人境庐诗草》等。① 二毛子旧诗:受到外国诗歌影响的中国旧诗。二毛子,中国俚语。指旧时与外国人打交道或替外国人办事的中国人。此处带有蔑视的意味。② 苏东坡:北宋文学家、书画家苏轼(1037~1101),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文有《东坡七集》等。③ 黄山谷:即北宋诗人、书法家黄庭坚(1045~1105),号山谷道人,分宁(今江西修水)人,著有《山谷集》等。他出于苏轼门下,而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④ 杜少陵:唐代大诗人杜甫(712~770),字子美。其先代由原籍襄阳(今属湖北省)迁居巩县(今属河南省)。他在诗中曾自称少陵野老。有《杜工部集》。⑤ 王广陵:北宋诗人王令(1032~1059),字逢厚,广陵(今江苏扬州)人。著有《广陵先生文集》。⑥ 梅宛陵:北宋诗人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安徽宣城人。宣城古名宛陵,所以人称梅宛陵。著有《宛陵先生文集》。⑦ 李昌谷:唐代诗人李贺(790~816),字长吉,昌谷(今河南宜阳县)人,著有《昌谷集》。① 李义山:唐代诗人李商隐(约813~约858),字义山,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有《李义山诗集》,现存;文集已散佚,后人辑有《樊南文集》、《樊南文集补编》。② 王半山: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现在的著作有《临川集》、《临川集拾遗》等。③ 陈后山:北宋人陈师道(1053~1102),字履常、无己,号后山居士,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有《后山先生集》。④ 元遗山:金代文学家元好(hao)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秀容(今山西忻县)人。著作有《遗山集》等。⑤ 法眼:佛经中所称五眼之一,转义指对某种事物很有判断的眼光。⑥ 近体诗:亦称“今体诗”,诗体名。是唐代形成的律诗和绝句的统称,与古体诗相对而言。它在句数、字数、平仄和用韵等方面都有严格的规定。⑦ 以上几句诗,虽然并不好,但意思也还连贯。下面几句,从“泼眼空明供睡鸭”到“鬓丝摇影万鸦窥”,词句冷僻,意思晦涩难通,说明董斜川只会卖弄词藻和一些典故,并不真会做诗。① 虯(qiu):“虬”的异体字。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小龙。② 《散原精舍诗》:陈三立(散原)诗集的名称。③ 溜税:原指逃避关税检查,这里是非常迅速的意思。① 典:指引用古代故事或有来历出处的词句等典故。② 梅圣俞:即梅宛陵。他的《田家语》中有“却咏《归去来》,刈薪向深谷”句。③ 杨大眼:北魏武都(今属甘肃省)人,孝文帝时的将军,作战勇猛。相传当时小孩子哭的时候,只要说一声杨大眼来了,就吓得不敢哭了。④ 出处:这里指典故的来源,与下文的“出典”同义。① 凭阑一吐,不觉箜篌:语出五代王定保撰《唐摭言》卷十。其中记载卢子发、姚岩杰两人的酒令,卢说:“远望渔舟,不阔尺八。”姚喝了一大杯酒后,凭阑呕吐起来,随即回答卢子发的酒令说:“‘凭阑一吐,已觉空喉’”。空喉与箜篌谐音,而箜篌与尺八都是乐器名称。酒令,旧时饮酒时所做的游戏,输了的人罚饮酒。② 万金油:当时通行的一种涂擦在皮肤表面起清凉解毒作用的常用药。① Pauvre petit:可怜的小东西。② 周家:方鸿渐原是这家未来的女婿,周小姐早逝后,周家二老仍然器重他,出资送他留学,回国后留他住在家里,对他的婚事自然格外注意。① 月华:月光;月色。② Embrasse-moi:法文,“吻我”。③ 端茶送客:清朝官场上会客时,主人以端起茶杯的动作表示送客。①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这两句出自宋朝的佛学书《五灯会元》。意思是:一月之中,天上月亮最圆的日子,正是人间月半的那天(即农历十五)。② 谅宥(you):原谅;宽恕。① “爱一个女人另外”:即“爱另外一个女人”。这女人指苏文纨的表妹唐晓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