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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

王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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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继位的前一天晚上,少年国王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的朝臣们都按照当时的规矩向他鞠躬行礼,退出去后到宫内大殿中,向礼仪先生又学了几遍宫廷礼节,因为他们中间有几位还不很熟悉朝礼,身为朝臣而不熟悉朝礼,不用说,这是大不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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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朝臣们都已退出去了,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孩子如释重负,他畅快地吐出一口长气,把身子往后一靠,靠在他那绣花长椅的软垫上,他躺在那儿,睁大眼睛张着嘴,活像一位森林牧神,或者一只刚被猎人捉住的小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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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他确实是被猎获的,他们几乎是不期而遇,那时候他光着脚,手里拿着笛子,正跟在那个把他养大的穷牧羊人的羊群后面,他始终认为自己是那个人的儿子。其实他的母亲是老国王的独生女儿,她偷偷地跟一个地位低下的男人结了婚并生下他来。(有人说那个男人是一个外地人,会一种很出色的吹笛魔术,致使年轻的公主爱上了他;又有人说,那是一个里米尼的艺术家,公主很看重他,也许是过于关注他了,后来他突然离开了这个地方,连大礼拜堂的壁画都没有完成。)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七天,在他母亲睡着的时候,就有人把他从她身边偷走了,交给一对普通的农家夫妇去抚养,这对夫妇自己没有孩子,住在偏僻的树林里,从城里骑马去,有一天多的路。生他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醒过来不到一个钟头就死了,她究竟是让悲哀杀死的呢,还是像御医所宣布的,染了瘟疫死去,或者是像某一些人隐隐约约的说法,喝了放在香料酒里的意大利急性毒药致死呢,这就无人知晓了。一个公差骑着马把孩子搭在鞍桥上带着走,在他从倦马上弯下身子去叩牧人茅屋的门的时候,公主的尸体正被放进一个开着的墓穴,这个墓穴就设在城外一个荒凉的坟地里面,据说墓穴里还有一具尸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外国男子,他双手被绳子反缚在背后,伤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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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私下里传说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内容。有一件事倒是真实的:老国王临死的时候,不知是因为忏悔自己的大罪过,还是单单为了不让他的国土从他的嫡系落到别人的手里,他差人去把那个孩子找了回来,并且当着内阁大臣们的面承认孩子是他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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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国王宣布孩子为王位继承人以后,孩子好像立刻就表现出那种奇怪的爱美的热情来,这热情注定了对他的一生都有非常大的影响。那些把他送到为他预备好的房间去的人常常讲起,他看见留给他穿戴的华美衣服和贵重珠宝,就发出了快乐的叫声,并且他又是多么兴奋地脱下他身上穿的粗皮衣和粗羊皮外套。有时候,他的确也想念他从前那种悠闲自在的山林生活,繁重的宫廷礼节占去了他大部分的时间,这常常使他感到厌烦,可是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人们称它“欢乐宫”,他现在是它的主人了),对他仿佛是一个为了满足他的快乐刚造出来的新世界,只要他能够从会议席上或引见室里逃出来,他总是立刻跑下那道装饰着镀金的铜狮和亮云斑石级的大楼梯,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从一条走廊走到另一条走廊,好像他要独自一个人在这里面找出一服止痛的药,一种治病的仙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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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这称为探险旅行,事实上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漫游奇境,有时候还有几个披着斗篷垂着漂亮的飘带的金发长身的内侍伴在他身边。不过在更多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他从一种差不多等于先知预见的聪慧的本能上觉得艺术的秘密应该在暗中求得,就像智慧一样,都喜欢孤寂的崇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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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间还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据说有位大腹便便的市长代表全城市民来说一大篇冠冕堂皇的效忠的话,曾经看见他非常恭敬地跪在一幅刚从威尼斯送来的油画前,对那幅大画好像有崇拜新神的意思。又有一次,他失踪了几个小时,人们四处找寻,后来终于在宫内北部小塔中一个小房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出神地望着一块雕刻着爱多尼思像的希腊宝石。又传说,有人看见他拿他的暖热的嘴唇去吻一座大理石古雕像的前额,那座石像是人们修建石桥的时候从河床中挖出来的,像上还刻着海得利安的俾斯尼亚奴隶的名字。他还花了整夜的功夫去观察月光照在一座银像上是怎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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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奇珍异宝对他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他非常迫切地想得到这些东西,因此派了许多商人出去,有的去向北海的渔民买琥珀,有的到埃及去找寻只有在帝王陵墓中才找得到的神奇的绿玉,据说那种绿玉具有魔力,有的去波斯收集丝绒的毡毯和彩色的陶器,还有一些人便到印度去买轻纱和染色的象牙,月长石和翡翠手镯,檀香,蓝色法器和细毛披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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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最令他煞费苦心的还是那件要在登基大典上穿的象征权力的袍子,那件金线织的袍子,那顶嵌满红宝石的王冠和那根垂着珍珠串的节杖。的确,他今晚靠在豪华的长沙发椅上望着大段的松柴在壁炉中渐渐烧尽的时候,心里所想的正是这个,它们都是由当时最著名的艺术家设计的,图样在许多个月前就进呈给他看过了,他还下令要工匠们不分昼夜地赶工,照图样做出来,并且派人到处去搜求那些配得上他们手艺的珠宝,就是找遍全世界他也不在乎。他在想象中看见他自己穿着华贵的朝服站在大礼拜堂中高高的祭坛上,他的嘴唇上现出了微笑,他那双具有森林人独有的眼光变得烁烁有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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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他离开沙发椅,身子靠着壁炉的雕花庇檐,把这间灯光阴暗的屋子环视了一下。墙上挂着象征胜利的华贵壁衣。一个镶嵌玛瑙和琉璃的大橱把一个角落填满了,面对窗户立着一个非常精巧的柜子,它那些漆格子都是洒着金粉和镶金的,上面放了几个精致的威尼斯玻璃酒杯和一个黑纹玛瑙的杯子。绸子床单上绣着浅色的罂粟花,它们像是从睡着的侍卫掉下来的有凹槽的长象牙柱撑起天鹅绒的华盖,大簇的鸵鸟毛像白泡沫似的从那里伸向天花板上的灰白色银浮雕。一个青铜的纳西沙斯满脸笑容,两手伸到头上,高高地举着一面光亮的镜子。桌上放了一个紫水晶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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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现出礼拜堂的大圆顶,像一个大气泡,隐约地露在一大片阴暗的房屋上面,疲惫的哨兵在夜雾笼罩下踱来踱去。远远地在一座果树园里有一只夜莺在唱歌。素馨花的淡香从开着的窗口飘进来。他把他的棕色鬈发从前额向后掠回去,然后抱起一只琵琶,慢慢地弹起来。他沉重的眼皮开始往下垂,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倦意。他陶醉在琴韵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美的魔力与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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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是午夜了,他带着疲倦按响了铃,内侍们进来了,他们按照繁重的礼节给他脱去衣服,在他手上洒了玫瑰香水,又在他的枕头上撒了些鲜花。内侍们退去后不多久,他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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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睡梦中,他看见自己置身于一间又矮又长的顶楼里,耳畔回荡着织布机的旋转声和拍击声。微弱的光线从格子窗外射进来,给他照出俯在织架上面的织工们的疲惫的身形。一些面带病容脸色苍白的小孩蹲在大的横梁上。梭子急急穿过经线的时候,他们便把沉重的狭板拿起,梭子一停下来,他们又放下狭板,把线压在一起。他们的脸上带着被饥饿折磨的面容,他们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几个瘦弱的妇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缝纫。整间屋里都弥漫着难闻的臭气,空气污浊,四周的墙壁上不停地渗出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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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走到一个织工面前,站在他身边,望着他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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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工怒视着他,冷冷地说道:“你为什么守着我?是不是我们的主人派你来侦查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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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主人是谁?”少年国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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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那个织工痛苦地大声说,“他是一个跟我一样的人。事实上我跟他之间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区别——他身着丝绸,我却总是穿破衣裳,我饥饿难耐,他却饱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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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自由国家”,少年国王说,“你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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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的时候,强者逼迫弱者做奴隶”,织工答道,“和平的时候,有钱人强迫穷人做奴隶。我们不得不以做工来养活自己,可是他们只付给我们少得可怜的工钱,我们简直活不下去。我们整天给他们做苦工,他们的箱子里装满了金子,我们的儿女不到成年就夭折了,我们心爱的人的脸色也变得皱褶难看了。我们的脚踏出了葡萄汁,却让别人来喝葡萄酒。我们种了谷子,我们的饭桌上却一无所有。我们都带着链子,虽然链子是肉眼看不见的。我们都是奴隶,不管人们说我们怎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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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吗?”少年国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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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织工答道,“不论是年轻人或是老年人,不论是女人或是男人,不论是小孩或是老头儿都是一样。商人剥削我们,我们只好听他们的话。教士骑着马从我们身边走过,只顾数他的念珠,并没有人关心我们。贫穷张着一双饥饿的眼睛溜过我们那些见不到阳光的小巷,早晨来唤醒我们的是愁苦,晚上跟我们待在一块儿的是耻辱。不过这些事跟你有什么相干?你跟我们不是同一类人。看你这张脸,你太快乐了。”他不高兴地掉开头,把梭子投过织机。少年国王看见梭子上面系的是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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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猛地一颤,忙问织工:“你织的是什么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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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国王加冕时穿的袍子”,他答道,“它跟你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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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了,啊!他是在他自己的屋子里面,透过窗纱他看见银色的大月亮挂在广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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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他又走进了另一个梦的世界,穿过雾帘,他看见自己躺在一只大船的甲板上,一百个奴隶正在给这只船荡桨。船长就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毯子上。这个人长得像乌木,头上包着一块红绸头巾。厚厚的耳朵上垂着一对大的银耳坠,他手里拿着象牙的天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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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划桨的奴隶们除了在腰间系着一块破布遮羞外,所有的肌肤都暴露在烈日下;而且每个人都和他的邻人用条铁链锁在一块儿。炎热的太阳直射到他们身上,一些监工在过道上跑来跑去,拿皮鞭乱打他们。他们伸出干瘦的膀子扳动着沉重的桨。咸水从桨上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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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们靠近了一个小小的海湾,开始测量水深。从岸上吹来一阵微风,给甲板和大三角帆都罩上一层细细的红沙,三个阿拉伯人骑着高头大马跑近,把长枪对准他们打过来。船长拿起一张弓,一箭射在一个阿拉伯人的咽喉上。那个人重重地跌进岸边的激浪中去了,他那两个同伴骑着马飞跑开了。一个蒙黄面纱的女人骑着一匹骆驼,慢慢地跟在后面,她不时回过头来看那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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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下令抛锚,黑人们便依令行事,然后又从底舱搬出一架缚了铅的很重的绳梯出来。船长将绳梯丢进海里,只把梯头拴在两根铁柱上面。随后几个监工抓住一个年纪最轻的奴隶,除去他的脚镣,在他鼻孔和耳朵孔壁涂满蜡,还在他的腰间缚上一块大石头。接着,他疲倦地爬下绳梯,隐到海里去了。在他沉下去的地方,水面上浮起了几个气泡。有几个奴隶好奇地望着海面。一个赶鲨鱼的人坐在船头,单调地击着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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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那个年轻的奴隶便浮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喘着气,左手紧握绳梯,右手举着一颗珍珠。黑人们从他手里抢过珍珠来,随即就又把他丢进海里去了。奴隶们都趴在桨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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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年轻奴隶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每次他上来的时候,都会带来一颗美丽的珍珠。船长把珍珠一一地称过,全放在一只绿皮小袋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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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一切,少年国王很想知道原因,但不知怎么他的嘴唇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无论如何也张不开。黑人们不停地谈话,他们为了一串亮珠子吵起来。两只白鹤绕着船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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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奴隶最后一次带来的珠子比之前所有的珍珠都美,因为它圆得像一轮满月,并且比辰星还要白。可是他的脸却比这颗珠子还要白,他一倒在甲板上,耳朵和鼻孔里便立刻冒出血来。他略略颤抖了一下,便不动了。黑人们耸了耸肩头,把他的尸体丢到海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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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船长把那颗珠子拿在手里,阴沉的脸上浮出了笑容,他把它按到前额上,俯下头行了一个礼。“它应当用来装饰小国王的节杖。”他说完,就打个手势叫黑人起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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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少年国王突然睁开眼,猛地坐起来,穿过窗户,他看见黎明的灰色长指头正在摘取垂灭的残月,他又睡着了,继续做梦,他的梦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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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梦见自己正走过一个阴暗的树林,树上缀着奇异的果子和美丽而有毒的花朵。他经过的时候,毒蛇向他滋滋地吐着舌头,彩色鹦鹉带着尖叫声飞过树丛。大龟在热的泥水中昏睡。林中到处都是猴子和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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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停地向前走,直到在树林尽头看到一大群人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做工,才停下了脚步。其中有一些像蚂蚁似的挤在崖上,在地上挖了些深坑,自己下到坑里去。有的人拿着大斧在劈岩石;有的人在沙里掏摸。他们连根拔起仙人掌,又随意践踏红花。他们你叫我、我喊你地忙来忙去,并没有一个偷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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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和贪欲躲在一个石洞的阴暗处守着他们,死说:“我厌烦啦,把他们分给我三分之一,让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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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贪欲摇头不肯。她答道:“他们是我的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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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问她:“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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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谷子”,她回答,“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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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粒”,死说,“把它种在我的园子里,只给一粒,我就会走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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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做梦了,我是不会给你的。”贪欲说。她把手藏在她的衣袖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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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微微一笑,慢慢地从衣底里取出一只杯子,把它浸在水池中,于是从杯中出来了疟疾。疟疾从人群中穿过,三分之一的人倒下来死了,只见他们身后起了一阵冷雾,无数的水蛇在他们身边缠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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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欲见自己的佣人死了三分之一,便号啕大哭起来并不停地捶着她那干瘦的胸膛,哭得很伤心。“你杀死了我三分之一的佣人”,她哭道,“你去吧。鞑靼人的山中正在争战,双方的国王都在唤你去。阿富汗人杀了黑牛,正开去参战。他们用他们的长矛打他们的盾牌,并且戴上了铁盔。我这山谷跟你有什么相干,你为什么要留在这儿不走呢?你去吧,不要再到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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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答道,“你不给我一粒谷子,我就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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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贪欲捏紧了手,牙齿也闭得紧紧的。“我什么也不给你。”她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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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又笑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黑石子,掷进树林中去,便从野松丛中走出来热病,穿着一件火焰的袍子。她走在人群中,随意挨着人们,凡是被她挨到的人都倒下死了。她的脚踏过草地,人们眼前立刻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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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欲狠狠地盯着死,“你太残忍了”,她喊道,“你太残忍了。在印度各大城市内正发生饥荒,城中的蓄水池已经干了。在埃及各大城市内也正发生饥荒,蝗虫已经从沙漠飞来了。尼罗河水并没有涨上岸来,僧侣们埋怨着爱西斯和阿西利斯。你到那些需要你的人那儿去吧,不要再残害我的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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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都没用”,死坚定地说,“不给我一粒谷子,休想让我消失。”“我什么也不会给你。”贪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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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再一次笑了,他把两个手指放在嘴里,随着一声响亮的哨声,一个少女从空中飘来。她额上写着“瘟疫”二字,一群瘦老鹰在她周围盘旋。她的翅膀罩住了整个山谷,所有的人全死了,无一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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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欲哭叫着穿过树林逃走了,死跳上他的红马骑着走了,他的马跑得比风还快。不知何时,谷底里爬满了从泥沼中钻出来的许多有鳞的怪物,一群胡狼在沙上跑着,仰起鼻孔大声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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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哭了,他说:“这些人是谁呢?他们在找寻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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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找寻国王王冠上面镶嵌的红宝石。”站在他背后的一个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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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吃了一惊,他转过身子,看见了一个香客打扮的人,手里捧着一面银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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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发白,又问:“哪一个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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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客答道:“看这面镜子吧,它会给你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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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看向那面银镜,镜子里的身影不禁使他不寒而栗,那人正是他自己,他大叫一声,便醒了,明亮的阳光射进屋子里来,窗外,花园和别苑的树上,鸟群正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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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御前大臣和文武官员进来向他行礼,内侍们给他捧来金线的王袍,又把王冠和节杖放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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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看着那些精美的东西,他承认它们是他在世上见过的最美的东西,但是他又记起了自己的梦,便对大臣们说:“把这些东西拿开,我不要穿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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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们大吃一惊,有的人笑了,他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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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又严肃地对他们说:“把这些东西拿开,把它们藏起来,不要让我看见。虽然是我加冕的日子,我也不穿戴它们。因为我这件袍子是在忧愁的织机上用痛苦的白手织成的。红宝石上沾满了血,珍珠上罩着死亡的身影。”他把他的三个梦都对朝臣们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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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他讲的三个梦后,朝臣们个个面面相觑,低声交谈说:“他一定疯了,因为梦终究是一个梦,幻觉也终究是幻觉罢了。它们并不是真的,不值得我们去注意。并且那些替我们做工的人的生命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难道一个人没有见过播种人就不应该吃面包,没有跟葡萄园丁谈过话就不应该喝葡萄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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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一位御前大臣首先发言道:“陛下,我求您把这些阴郁的思想丢开,穿起这件漂亮的袍子,戴起这顶王冠。因为要是您没有一件王袍,百姓怎么会知道您是国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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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这样吗?”少年国王看着他,问道,“要是我没有一件王袍,他们就会认不出我是国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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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陛下。”御前大臣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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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前还以为自己真的有帝王相”,少年国王答道,“可是也许你说得不错。不过我还是不穿这件袍子,也不戴这顶王冠,我进宫来的时候是怎样打扮,现在也就怎样打扮着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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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挥手让朝臣们都退下,只留下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内侍服侍他。他在清洁的水里洗了澡,打开一口大的漆颜色的箱子,拿出他在山里给牧人看羊时候穿的粗皮衣和粗羊皮外套。他把它们重新穿在身上,他手里拿着他那根牧人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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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的装扮,小内侍瞪圆了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提醒道:“陛下,我看见了您的王袍和节杖,可是您的王冠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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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少年国王顺手折下一枝爬在窗台上面的荆棘。把它折弯,做成一个圆圈,放在自己的头上。“这就是我的王冠。”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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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穿戴好后,就走出他的屋子到大殿上去,贵族们正在那儿等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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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一出现,大殿内便一片哗然,贵族们对他叫起来:“陛下,百姓们都在等着看他们的国王,您却扮一个乞丐给他们看。”有的动了怒说:“他丢了我们国家的脸,不配做我们的主子。”可是他一个字也不回答,径直走了过去,他走下亮云斑石的楼梯,出了铜门,上了马,直奔礼拜堂而去,小内侍在他旁边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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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百姓们都叫着,嚷着,嘲笑着他,说他是乞丐,不是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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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勒住马说:“不,我是国王。”他便把他的三个梦对百姓们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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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刚讲完,便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痛苦地对他说:“皇上,您不知道穷人的生活是从富人的奢华中得来的吗?我们就是靠您的阔绰来活命的,您的恶习给我们面包吃。给一个严厉的主子做工固然苦,可是找不到一个要我们做工的主子却更苦。您以为乌鸦会养活我们吗?您对这些事又有什么补救办法?您会对买东西的人说:‘你得出这么多钱买下。’又对卖的人说:‘你得照这样价钱卖出’吗?我不相信。所以您还是回到您的宫里去,穿上您的紫袍,细衣吧。您跟我们的痛苦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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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人和穷人不是弟兄吗?”少年国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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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个人答道,“那个阔兄长的名字叫该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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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眼含热泪,在人们的抱怨声中缓缓来到礼拜堂的大门口,守门的士兵们拦住他说:“你在这儿找什么!这道门只有国王才能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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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惹怒了他。“我就是国王。”他喊道,并推开卫兵的首领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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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主惊讶地看着身旁的牧羊人打扮的少年国王,忙迎上前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孩子,这是国王的衣服吗?那么我该拿什么样的王冠给你加冕呢?我又该拿什么样的节杖放在你手中呢?事实上这对于你应该是一个最快乐的日子,不是一个屈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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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快乐就不应当穿愁苦人做的衣服吗。”少年国王说。然后他把他的三个梦又对主教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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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他的话后,老教主紧锁着眉头说:“孩子,我是一个老人,经历过许多的事,我知道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有许多坏事情。凶恶的土匪从山上跑下来绑走一些小孩,拿去卖给摩尔人。狮子躺着等候商队走过,抓骆驼吃。野猪挖起山沟里的谷子,狐狸咬了山上的葡萄藤。海盗洗劫了海岸,他们焚烧渔船,抢走渔网。麻风病人住在盐泽里,用芦苇秆子造房屋,没有人可以走近他们。乞丐们流落街头,到处漂泊,跟狗抢饭吃。你能够叫这些事情不发生吗?你会跟麻风病人同床睡眠,让乞丐跟你一块儿进餐吗?你能叫狮子听你的吩咐,野猪服从你的意志吗?难道那位造出贫苦来的人不比你聪明?因此我并不赞成你所做的事情,我愿意看到你回到你的宫里去,露出快乐的面容,穿上适合国王身份的衣服,我要拿金王冠来给你加冕,我要把镶嵌着珍珠的节杖放在你手中。至于你那些梦,不要再去想它们了。现实的担子太重了,不是一个人就能担得起的,人世的烦恼也太大了,不是一颗心受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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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该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讲这种话。”少年国王说,他大步走过主教,登上祭坛的台阶,立在基督的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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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在基督像前,在他右手边和左手边有着灿烂的金盆,盛黄酒的圣餐杯和装圣油的瓶子。他跪在基督像前,珠宝装饰的神座旁边蜡烛燃得十分明亮,香的烟云盘成青色细圈在圆顶下缭绕。他垂着头祈祷,那些穿着硬法衣的教士都下了祭坛给他让出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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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教堂的门被撞开了,贵族们手持利器叫喊着冲进来,“那个做梦的人在哪儿?”他们目无一切,“那个打扮得像乞丐的国王——那个给我们国家丢脸的孩子在哪儿?我们一定要杀死他,因为他不配统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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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下头做祈祷的少年国王并没有说话,直到祷告完,才转过身看着他们,眼神中写满了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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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太阳穿过彩色玻璃窗照在他身上,阳光在他周围织成一件金袍,比那件按他的意思做成的王袍还要好看。那根枯死的牧杖开花了,开着比珍珠还要白的百合花。干枯的荆棘也开花了,开着比红宝石还要红的玫瑰花。百合花比那颗最好的珍珠还要白,花茎是亮银的。玫瑰花比上等红宝石更红,叶子是金叶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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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国王的衣服站在那儿,珠宝装饰的壁龛打开了,从光辉灿烂的“圣饼台”的水晶上射出一种非凡的神奇的光。他穿着国王的服装站在那儿,这个地方充满了上帝的荣光,连那些雕刻在壁龛中的圣徒们也好像在动了。他穿着华贵的王袍立在他们面前,风琴奏出音乐来,喇叭手吹起他们的喇叭,唱歌的孩子们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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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吵闹声,没有了抱怨声,百姓们顺从地跪下来,贵族们也把剑收回鞘,向他行君臣大礼。老教主脸色发白,他的手颤抖着。“伟大的主啊,感谢你送给了我们一个举世无双的国王。”说完他也跪倒在祭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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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国王一言不发地从祭坛上走下来,穿过人群向皇宫走去,人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抬头看他那天使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