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童话《[美国]蓓　顿·小房子》鉴赏

[美国]蓓顿

从前，在乡村里有一幢小房子，这座小房子非常可爱，也很结实。盖这幢小房子的那个人说：“这幢小房子决不能出售，我们的子孙后代必须永远居住在这幢房子里。”

小房子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小房子幸福极了。清晨她看着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傍晚又看着太阳慢慢地落下。日复一日，大地万物都在一点点地变化，但是小房子却依然如故。

夜里，小房子看着月亮由一弯细细的新月渐渐地变圆，又看着它由圆渐渐地成为一弯残月。没有月亮时她就看星星。城市的灯火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闪闪发亮。小房子对城市可好奇了，她很想知道住在城市里是什么滋味。

岁月如梭，田野也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换着自己的颜色。春天里白天的时间变长了，阳光也比冬天暖和多了，小房子开始等候从南方飞来的第一只知更鸟。她看着草地变绿了，树枝发出了新芽，苹果树上也开满了花，孩子们开始到小溪边嬉戏玩耍。

长长的夏日里，小房子坐在阳光下，看着小树用树叶给自己遮阴。山坡上开满了白色的雏菊。园子里的蔬菜茂盛极了，苹果也变红渐渐成熟。她还看见孩子们到池塘里去游泳呢。

秋天来到了，白天开始变短，晚上也有些凉意了。第一场霜降过后，树叶开始变黄。小房子看见人们在庆贺庄稼丰收。她还看到苹果摘下来了，孩子们也开始回学校上学去了。

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变得很长，白天却很短。天空雪花飞舞，大地白茫茫一片。孩子们开始去滑雪或者溜冰。

年复一年，苹果树老了，又栽上新树。孩子们都已长大，纷纷去了城市……现在，晚上城市的灯火好像又走近了许多，也显得更亮了。

一天，小房子很惊喜地发现一辆不用马拉的车在曲曲弯弯的乡村小道上行驶……不久，这种车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路上，马车越来越少了。不久又来了一些测量员，他们在小房子前面又是测量，又是计算，可忙了。不久来了一辆推土机，在开满雏菊的山坡上辟了一条路。后来又开来了许多卡车，在路上铺上大石头，又运来许多小石子，接着又运来黑色的柏油和沙子，开来了压路机，把路压平，一条平坦又结实的路就修好了。

现在小房子整天看着汽车来来往往，出出进进忙个不停。加油站……路标……许多的房子都随着这条路的建成而来到。现在生活的节奏比以前快多了。

路越修越多，整个大地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房子也越盖越多，越盖越大……公寓……出租房屋……学校……商店……汽车修理厂等等，到处可见，把小房子团团围住。只是没有人愿意住在小房子里，没有人愿意照看她了。因为她是不允许出售的，所以只好待在那儿看着别人。

如今夜晚再也不是安宁静谧的了。城市的灯光已离她很近很近，非常耀眼，街灯彻夜通明。

大概我现在是住在城市里了。小房子这样想。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她思念开满雏菊的田野，思念月光下婆娑起舞的苹果树。

不久，小房子面前有许多电车开来开去，它们不分白天黑夜地跑。每个人好像都很忙，总是急匆匆的。

不久，高架铁路又矗立在小房子头顶上，空气中满是烟雾和灰尘，巨大的噪音把小房子都震得发抖。现在她怎么也分不清春、夏、秋、冬了，她觉得一切都是一个样子。

不久，小房子的地底下又建起了地铁，小房子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地铁列车在身下通过。人们好像更忙了，他们的动作比以往更快，更没人注意小房子了，从她身边走过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不久，人们又把小房子周围的公寓和出租房屋全部推倒，并在小房子两边各挖了一个很大很深的地窖。挖土机在左边挖下三层楼深，在右边挖下四层楼深，然后，又盖起大房子，左边高二十五层，右边高三十五层。

如今，小房子只有中午才能看见太阳。夜里街上的灯光太亮，她既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她一点也不喜欢住在城市里。可怜的小房子晚上常常做梦，梦见可爱的乡村，开满雏菊的田野，还有月光下起舞的苹果树。

小房子可伤心了，她觉得太孤独。她身上的油漆开始剥落，脏得要命。窗子也破了，屋檐也耷拉下来，整个房子看上去破烂不堪……当然地基还是相当牢固的。

一个美丽的春日清晨，小房子主人的曾曾孙女从她面前路过，看见了小房子的破烂样儿，不过她却没有置之不理。小房子的外表使得她停住脚步仔细观看。

她对丈夫说：“这幢小房子很像我奶奶住过的那幢，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只不过那幢房子在郊外的一个小山坡上，那里到处都开满了雏菊，长满了苹果树。”

他们发现两幢房子很相像，因此就跑去找来搬运工，看看是否能把这幢房子搬走。搬运工在小房子的四周看了看，然后说：“当然可以。这幢房子好着呢，很结实，要想把她搬到哪儿都行。”就这样，他们把小房子抬起来装上卡车。为了把小房子移出城去，整个城市的交通都中断了几个小时。

刚坐上车时，小房子可害怕了，可是习惯了之后，她反倒喜欢坐车了。他们走了大路又走小路，终于看到一片辽阔的原野。

小房子看到绿色的草地，听到小鸟的欢唱再也不感到伤心了。他们走呀，走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他们把小房子搁到这儿，又搁到那儿，都觉得不太合适。最后他们看到了一片草地，一个小山坡……四周长满了苹果树。

“那儿!”小曾曾孙女儿喊道，“那儿最合适。”

小房子自言自语道：“是啊，就是这儿。”他们在山坡上挖了一个洞，然后慢慢地把小房子搬上了山坡。

小房子的门窗重新被加固，整个房子又重新漆成了粉红色。小房子又重新安家了，她觉得非常幸福。她又能看见太阳、月亮和星星了。

她又能看见春去秋来，季节变化了。

又有人住在房子里，又有人照看她了。

她再也不会对城市的生活好奇了……再也不想住在那儿了……星星在她头上眨眼……一弯新月闪着银白色的光芒……春天来了……原野上一片安宁静谧。

(寇珊殷静宇译)

静谧的乡村。一幢可爱的小房子。小房子的四周，围绕着绿油油的田野。白天，小房子目睹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方降落;夜晚，小房子观看月亮由缺变圆、由圆变缺，星星由稀到密、由密到稀。

这段田园诗般的风景画作为小房子的原初生存背景，不仅浸润了浓郁的童话意味，而且隐含着小房子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痛： 周而复始的宁静生活是否意味着生命的沉寂?

果然，在多少个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小房子虽然依然如故，但灯火通明的城市总是一个新奇的诱惑。城市的图景，对于一直居住在乡村中的小房子而言，始终是一片想象的空间，也是一个难以抗拒的欲望空间。

由此，这个童话以晶莹的梦想承担了文学的沉重主题： 现代文明对于人类自然生态的围剿。乡村与城市，在这篇童话里，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般意义的现实空间，而是具有象征意味的二元对立的两种生活样式。

不过，作者没有如其他文学形式那样让故事向着形而上的哲学高度攀缘，而是让故事回归到最原初的文学形式——诗意与梦想的童话世界。一个童话竟然在一个轻灵的空间里承担了现代文明批判的重大主题，这呈现了童话举重若轻的艺术魅力。

于是，沿着童话艺术的路径，小房子没有径直地进入现代文明的五光十色的包围中，而是依然生活在以往的自然秩序里。春花、夏草、秋夜、冬雪的风景描写不仅延宕着情节的发展，而且以柔韧之力对抗着现代文明的强大围剿;不仅在追索人类在记忆中日渐远去的原初生活形态，而且也试图唤醒现代人沉睡多时的自然家园。还有，自然景色的描写又为结尾处小房子在饱经沧桑之后的回返打下了伏笔： 家的门，一直都是敞开的，一直在静候每一位意欲归来的人。

然而，小房子如现代人的悖论性格一样，如果没有亲历过现代文明对于人类自然性的压迫，就不会珍爱童话般的自然之家。这样，我们不会感到讶异： 当小房子初次接触现代文明所带来的新的“道路”时，如现代人一样表现出一种巨大的惊喜。“不用马拉的车”、“土地测量员”、“推土机”、“卡车”、“小石子”、“柏油和沙子”、“压路机”等，这一切都在小房子的目光里，升起了惊奇感。

产生惊奇感的不仅仅是小房子周围所发生的巨变，而且还有作者蓓顿笔力的神奇： 现代文明的汹涌而至竟然只集中在小房子所目睹的一条道路的变化里。但是，在轻盈、精巧的构思背后，隐含着作者复杂、沉重的情感。毕竟，现代文明是现代人憧憬并设计的一个美妙神话。如果说，小房子以往所久居的自然田园曾经给予人类以温馨与温暖，那么，不可否认，现代文明亦给人类带来了许多改变，如前所未有的速度与便利。

可是，现代文明的负面效应也接踵而至。而且，它对于自然家园的破坏力不在人类的掌控之中。随着童话的节奏加速，现代文明的进入也不断加速。借助小房子的视角，我们看到： 汽车忙个不停;“加油站……路标……许多的房子”纷纷建成。对于小房子来说，那个曾经遥远得只能依靠想象力去描摹的现代文明，已经近在咫尺并化为现实。只是当远景镜头逐渐被推进为近景镜头的时候，那个不久前的童话家园却遭到了彻底的毁灭。这个结果是否违背了小房子的初衷?在小房子单纯的梦想背后，作者一直在以忧郁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如今夜晚再也不是安宁静谧的了。”小房子对于现代文明的梦想开始破碎。作为置身其中的现代人，谁能不像担心自己的命运一样担心小房子的命运呢?

小房子的命运从此急转直下。城市，对于小房子来说，已经由昔日的梦想变成严酷的现实： 电车的奔跑消解了夜与昼的界限;高架铁路的贯通带来了巨大噪音以及烟雾和灰尘，还钝化了她对季节的感知力;地铁穿身而过却漠视她的存在;周围的高层建筑物竟然剥夺了她看太阳、星星和月亮的权利。

小房子的梦想彻底幻灭。在幻灭处，她追忆起从前“可爱的乡村，开满雏菊的田野，还有月光下起舞的苹果树”。情节转入到这里，又出现了峰回路转的迹象。它似乎重现了开篇的田园风景。但，这不是情节的简单重复，而是自然之家在现代文明包围下的重新复活。抑或，作者设计小房子的现代文明之梦被一一粉碎，就是为了让小房子的自然之家失而复得?

当然，这可能只是作者的一厢情愿，或者是小房子的又一个梦想。至于小房子主人的曾曾孙女是否真的出现在一个美丽的春日清晨，是否会请来搬运工将小房子重新抬到山上，是否真的让小房子回到从前的幸福生活，在这个被无处不在的现代文明所包围的现实生活中应该说都是悬念。但，人，是需要梦想的，也就需要童话的慰藉。

(徐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