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传奇《莺莺传》中,红娘就以莺莺侍婢的身份,为崔、张在“西厢”幽会起穿针引线作用。没有她,崔、张之间就无法互通讯息,也就不可能产生千百年来广泛流传的“西厢”恋爱故事。
在董《西厢》中,红娘更加活跃。作为一个侍婢,她一开始就很少受封建礼教观念的束缚,因而她不认为张生追求莺莺是“非礼”的举动,并且同情他、支持他。但那个礼教家庭却是束缚着她的,老夫人的“威严”,莺莺的“贞顺自保”,使她显得有些懦怯。然而她既然被卷进崔、张恋爱的漩涡,她的性格就不能不跟着斗争的发展而发展。她不仅甘冒风险为崔、张传书递简,使得他们得以私下结合,而且在老夫人识破他们的幽会,大发雷霆之际,敢于义正词严地谴责、说服老夫人,使得他们的爱情得到圆满的结局。可以说,红娘是“西厢”恋爱故事中的关键人物。
王《西厢》中的红娘形象是在董《西厢》中红娘形象的基础上塑造出来的,但由于王实甫更合理、更深刻地处理了红娘和老夫人、莺莺、张生之间的关系,所以这个形象塑造得更生动、更丰富多采。
崔莺莺和张君瑞“佛殿奇逢”之时,红娘就在场。君瑞在普救寺佛殿散心, “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恰在这时,红娘陪着手拈鲜花的莺莺,向佛殿走来,同时响起银铃似的声音: “俺去佛殿上耍去来!”张生瞥见莺莺,眼花缭乱,心中骤然一惊: “谁想到这里遇神仙!”他正看得出神,红娘却对莺莺说: “那壁有人,咱家去来!”莺莺只好回去,但她似乎并不想回去,因为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又回头偷看张生,致使张生当不得“临去秋波那一转”,透骨髓害上了相思病。
在老夫人发觉了张生和莺莺幽会,唤红娘拷问的时候,她估计: “我到夫人处,夫人必问: ‘小贱人,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着你迤逗的胡行乱走?’”可见老夫人交给她的任务,她是一直不敢忘记的。孙飞虎兵围普救寺之前,她的确是一个“行监坐守”的侍婢并不曾“迤逗”莺莺“胡行乱走” “佛殿奇逢”之时催莺莺回去,就是按老夫人的要求办事的。 “墙角联吟”之后,崔张互通心声,张生正欲走向莺莺,莺莺笑脸相迎。红娘又对莺莺说: “小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莺莺只好同她回去。张生在法聪和尚那里碰到她,问她: “小姐常出来么?”她把张生“抢白”了一顿,警告他: “今后得问的问,不得问的休胡说!”因此,张生把她和“犬儿”、 “夫人”并列,看作阻挠他和莺莺结合的人之一;莺莺也嫌她“伏侍的勤”,诅咒她像摆脱不开的“影儿”,只要一出闺门,就跟定了。
然而在客观上,她又是传递信息的邮差,对崔、张的爱情发展起推进作用。佛殿相逢,莺莺就爱上了张生,但张生对她的态度如何,她并不知道,而这是迫切需要知道的。红娘就恰好把张生的态度告诉了她: “姐姐,你不知,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勾当。咱前日寺里见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出门儿外等着红娘,深深唱个喏道: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姐姐,却是谁问他来?他又问: ‘那壁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乎?小世姐常出来么?’被红娘抢白了一顿呵回来了。姐姐,我不知他想什么哩!上有这等傻角!”莺莺听了,当然满心欢喜。但又害怕传到老夫人耳里,赶忙嘱咐道: “红娘,休对夫人说!”
红娘是在“白马解围”,特别是在老夫人赖婚以后才明显地站在张生和莺莺一边的。她的公正、热诚、勇敢、机智、幽默等性格特征,也是在“白马解围”、特别是在老夫人赖婚以后才凸现出来的。孙飞虎兵围普救寺,狂叫限三日内献出莺莺,否则寺院焚毁,僧俗寸斩。莺莺当众说出“五便”和“三计”,其第三计是: “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张生为此修书,派惠明送给他的老同学杜确求救。白马将军杜确此刻正统领十万大军镇守蒲关,相距四十五里。他看了张生的信,立刻发兵解普救寺之围,使莺莺一家和全寺僧俗人众得免于难。公正的红娘为此十分感激张生,也很高兴张生和莺莺这一对“才貌相当”的青年结亲。在“请宴”的时候,她沸腾着欢快的心情,仿佛张生和莺莺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谁知老夫人竟然赖婚了。 “赖婚”以后,她眼看着张生和莺莺都陷入痛苦的深渊,便由衷地痛恨老夫人,自愿挺身而出,帮助张生和莺莺。
红娘不仅十分公正,而且非常热诚。在帮助张生和莺莺的时候,莺莺不信任她。因她带来张生的简帖,把她痛骂一顿,张生也埋怨过她。她被莺莺痛骂之后,告诉张生: “不济事了。”张生说: “只是小娘子不用心,故意如此。”这一切,当然都使她伤心、甚至气愤,她感到“左右做人难”,但她还是继续帮助他们。老夫人“赖婚”之后,莺莺用“待月西厢下”的诗约张生幽会,却告诉红娘: “你将去说,‘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礼,如此非有他意。……’”这意思是很明白的。无非是暗示张生,要瞒过红娘,不能走漏消息。但张生这个“傻角”一看诗便得意忘形,当着红娘的面把什么都说出来了。红娘很气愤,看她约了张生将如何“发付”。而当眼看莺莺和张生都下不了台的时候,还是自己“发付”了张生。莺莺第二次约张生幽会,红娘一边鼓励张生争取主动,一边又催莺莺赴约。没有红娘的热诚支持,张生和莺莺的结合是不可能的。
红娘不仅公正、热诚,而且异常勇敢。她懂得帮助张生和莺莺,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赖婚”之后,张生求她设法,她说:“你待要恩情美满,却教我骨肉摧残。老夫人手执着棍儿摩娑看,粗麻线怎透得针关!直待我拄着拐帮闲钻懒,缝合唇送暖偷寒!”但她还是不怕“骨肉摧残”,为崔、张的结合奔走谋划,终于促使莺莺“酬简”,和张生私自结合。在“拷红”的严重关头,老夫人以“若不实说呵,我直打死你这个小贱人”相威胁,红娘并不惧怕,和盘托出了幽会的经过,强调说明“他两个经今月馀只是一处宿,……一双心意两相投”。当老夫人归罪于她时,她理直气壮地说: “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接下去指出老夫人的过错之一是:当日军围普救,明说能退贼军者以女妻之,如今兵退身安,竟悔却前言!老夫人的过错之二是:既然赖婚,就应酬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不该留住书院,使怨女旷夫早晚窥视。她进一步提出:最好的办法是恕其小过,成其大事,令二人结婚。不然,一旦闹到官府,老夫人必得“治家不严”之罪与“背义忘恩”之名,岂不“辱没相国家谱”!一席话说服了老夫人,只好将莺莺许配张生。
红娘也是非常聪明机智的。她看出张生和莺莺能否结合的关键并非主要在老夫人,而是主要在莺莺。莺莺第二次约张生私会的时候,张生怕莺莺被“夫人拘系,不能够出来”,她说: “则怕小姐不肯,果有意呵,虽然是老夫人晓夜将门禁,好共歹须教你称心。”因为老夫人是通过她“拘系”莺莺的,而她呢,却甘冒风险,让莺莺自由行动:“我将这角门儿世不曾牢拴,只愿恁做夫妻无危难。我向这筵席头上整扮,做一个缝了口的撮合山。”既然问题的关键在莺莺的“肯”与“不肯”,那么,她的斗争的锋芒就不能不指向莺莺。莺莺其实是“肯”的,但由于有许多顾虑,因而心理和行动常处于矛盾状态。红娘看穿了这一点,因而就帮助她克服这种矛盾。她看到莺莺第二次约了张生,还是怕去赴约,再也忍不住了: “旦云: ‘红娘收拾卧房,我睡去。’红云: ‘不争你要睡呵,那里发付那生?’旦云: ‘什么那生?’红云: ‘姐姐,你又来也!送了人性命不是耍处。你若又翻悔,我出首与夫人,你着我将简帖儿约下他来。’旦云:‘这贱人倒会放刁。羞人答答的,怎生去?’红云: ‘有甚的羞!到那里只合着眼者。去来,去来!老夫人睡了也。’”
“拷红”时她预先估计了情况,决定“与他个知情的犯由”,强调了既成事实,摆出了利害祸福。她的聪明机智和公正勇敢的性格特征结合起来,就从精神上把本来气势汹汹的老夫人压垮了。
红娘具有咄咄逼人的力量,在她面前,老夫人固然显得外强中干,张生和莺莺,也都显得软弱无力。
红娘是同情而且帮助张生和莺莺的,但对他们的弱点,却时常加以辛辣的嘲笑和尖刻的讽刺。张生请白马将军救了崔氏全家,红娘奉老夫人之命去请张生赴席,一个“请”字才出口,张生忙说: “便去!便去!敢问席上有莺莺姐姐么!”看到张生情急的样子,她忍俊不禁地投去火一样的嘲笑:“‘请’字儿不曾出声, ‘去’字儿连忙答应。”可在莺莺跟前,“姐姐”呼之,喏喏连声。“秀才每闻道‘请’,恰便是听将军严令,和他那五脏神愿随鞭镫。”张生求她传送简帖,许她“久后多以金帛拜酬”,她气坏了: “哎,你个馋穷酸来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我莫不图你东西来到此?先生的钱物,与红娘做赏赐,是我爱你的金资?你看人似桃李春风墙外枝,又不比卖俏倚门儿。我虽是个婆娘有志气。只说道: ‘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恁的呵,颠倒有个寻思。”张生有些书呆子气。她管他叫“傻角”;张生有些懦弱,她管他叫“花木瓜”、“银样镴枪头”。对于莺莺的许多“假意儿”、 “装正经”,她也不止一次地给予尖刻的讽刺: “当日个晚妆楼上杏花残,犹自怯衣单。那一片听琴心清露月明间,昨日个向晚,不怕春寒,几乎险被先生馔。那其间岂不胡颜!为一个不酸不醋风流汉,隔墙儿险化望夫山。你用心儿拨雨撩云,我好意儿传书寄简。不肯搜自己狂为,只待要觅别人破绽。受艾焙权时忍这番,畅好是奸! ‘张生是兄妹之礼,焉敢如此!’——对人前巧语花言;没人处便想张生,——背地里愁眉泪眼。”这些话,像犀利的刀子,一下子就把莺莺的假面具戳穿了。
千百年来,红娘不仅活跃在舞台上,而且活跃在社会生活中。直到今天,许多地方戏还在上演《拷红》,广大观众乐于观赏红娘用她的机智和勇敢击败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使有情人终成眷属。直到今天,人们还把那些热心于传递爱情讯息的人称做“红娘”,乐于看到在“红娘”的撮合下男女双方得到完美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