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郎伟
中篇小说。作者刘心武。小说原载《十月》1980年第3期。这篇小说通过老校工石义海在非常年代里的所做所为,表现了存在于普通劳动者身上的动人的人道主义情怀。1961年,“我”被分配到某中学任教。学校里有两个老年工友,传达室的葛大爷和打扫校园的石大爷石义海。石大爷不识字,又极为沉默寡言,脸上表情很呆板,自然引不起大伙的注意。1964年,学校正兴听忆苦报告,吃忆苦饭。有天我去找校党支部书记老曹,问他该给学生安排什么活动。老曹说可以请老校工石大爷给学生忆忆苦。石大爷解放前是个育婴堂的弃婴,长到十多岁就被教会学校神甫要去当了小厮,打小伺候洋鬼子,受了不少苦。请他现身说法,也许比请外面人忆苦,对孩子们的触动更大。我把石大爷请到班上。一开头,他讲得挺合要求。可是讲了十来分钟,石大爷对当年教会学校的两个外国神甫,在评价和感情上都很不一样了。他居然把那个叫德太白的神甫说成是一个挺讲“仁义”的洋人。我生怕他越讲越离谱,赶紧打岔,请他讲讲我们学校附近的穷人受苦受难的情况。石大爷接过话茬,说这个地方过去受苦受难的人多着哪。学校南边竹叶胡同14号的金家姐妹受的苦更大了。他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些“鬼”呀什么的,我怕他再“出辙”,匆忙宣布散会。学生们却好像真的被石大爷的忆苦所感染,以后许多天都在议论石大爷所讲的那两个外国神甫。一周后,班委会的小干部们来找我,要求把竹叶胡同14号金家姐妹请来忆苦。我开了介绍信,就去竹叶胡同居委会联系。竹叶胡同居委会主任大妈一听我要找金家姐妹去忆苦,神色大变。她告诉我找这样的人去忆苦,太不合适。所谓的“金家姐妹”其实在旧社会是奴仆关系。那年龄大点的叫金绮纹,原是贝勒府的千金小姐,当年管她这样的小姐叫多罗格格。那年龄小点的过去是格格的贴身丫环,叫秋芸。这秋芸阶级觉悟不高,跟格格感情特别好,划不清界限。解放后,这俩人自食其力。秋芸进了服装厂,金绮纹靠折书页子、糊纸盒度日。听了主任大妈的介绍,我吃惊不小,心里禁不住地怨恨石大爷,他怎么能把个贵族小姐当成贫苦市民来介绍呢?“金家姐妹”忆苦的事就此作罢。1966年炎夏,政治龙卷风扫过我们学校。眨眼之间,革命小将把学校搞得天翻地覆。有一天下午,造反的革命小将拖来一个过去的资本家,在操场上一边打,一边斗。两个小时之后,就把资本家“斗”死了。这时,天上忽降大雨,小将们一哄而散。操场上只剩下那具尸体。第二天早晨,火葬场来收尸时,突然发现那资本家的尸体上竟然盖着一块塑料布。学校的造反组织把这看成是一起“现行反革命”案件,号召全校师生检举揭发。那块塑料布被挂在显眼地方征求检举。我走拢过去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那块塑料布绝对是石大爷的,我曾经见过。我不明白石大爷为什么要冒险去保护一个资本家的尸体。造反组织终于没有查出塑料布的来历,而我心里却断定石大爷是个毫无政治头脑和阶级觉悟的糊涂人。不久,造反组织揪斗党支部书记老曹。会前,造反派头头“蒜苔”找到石大爷,动员他在批斗会上发言,石大爷死活不肯。“蒜苔”软硬兼施,好说歹说,石大爷终于答应说两句。那天批斗会规模很大,不仅有学校的人,连附近居民也叫来了。轮到石大爷发言,他迈着罗圈腿,走到扩音器前。他说了一句“共产党没有亏待过我呀”,就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地走到低头挨斗的老曹跟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下了坠在老曹脖子上的铁饼。然后,他又对“蒜苔”他们说共产党也没有亏待过他们,对老曹犯不着用这么重的刑法。石大爷的这一连串举动,惊得台下人目瞪口呆,而“蒜苔”一伙却气急败坏。转眼到了1973年,学校情况多少有点稳定。经过“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我和石大爷的心却越贴越紧。有一天夜里,我非常烦闷,只好找石大爷去闲聊。石大爷这天晚上喝了不少酒,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和木讷,向我敞开了心扉。石大爷十七八岁那年秋天,教会学校的神甫之一赫爱尔终于把与学校只有一墙之隔的贝勒府花园买下来。他听说园中的黄粘土最适宜制作泥人,就打算请人来制作一批。为了使掘出的黄粘土增加粘性,他命令石大爷用脚去踩上整整一天。鉴于石大爷不那么驯服,将石大爷带进园中井台旁黄土堆边,赫爱尔就把石大爷的一只胳膊拧到腰后,另一只胳膊扭到脑后,然后用一根皮鞋带牢牢拴住他的两个大拇指,形成一个“苏秦背剑”的姿势。初秋的阳光依旧灼人。石大爷痛苦而愤怒。他想找赫爱尔拼命,但他知道那不会有好结果。这时,尚未搬出园内的格格金绮纹发现了井边倍受折磨的石大爷。她的心里充满怜惜。她吩咐丫环秋芸去为石大爷松绑。石大爷惊讶中向秋芸道谢,秋芸却告诉他应该谢谢格格。透过一枝垂柳微曳的绿丝望去,石大爷看见了金绮纹湿漉漉的双眼。星移斗转,人世沧桑。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金绮纹出了嫁,却频遭厄运。先是贝勒府家败人亡,后来,金绮纹的丈夫又偷偷卖掉房产,抛下金绮纹,卷款逃往国外。解放后,秋芸成了家,金绮纹也去法院办了与原先丈夫离婚的手续。1958年,石大爷与金绮纹终于坐在了天坛公园的柏林深处。度尽劫波,相逢一笑,过去种种都似梦幻。金绮纹将家传的一对珍贵的如意中的一半作为信物交给了石大爷。两人打算老来相伴,共度残生。可是不久,金绮纹却病得死去活来。等到金绮纹病愈已是1962年。这天,石大爷找到老曹,要求开介绍信。老曹根本没想到石大爷会有结婚的念头,他只当是石大爷要补助棉花票的介绍信。石大爷像是被煽了一记耳光。他回到屋里,发了一晚上的呆。这年冬天,石大爷得急性肺炎住了院。正当他重新鼓足勇气,找老曹开证明结婚的当儿,“文革”风云突起。金绮纹以“封建余孽”的罪名被抄被斗。石大爷忧心如焚。后来,金绮纹被罚打扫幽长的竹叶胡同。每当夜深人静,石大爷便扛着扫帚来到竹叶胡同,替金绮纹清扫该扫的地面,只留下一小段由金绮纹天亮后自己去应付。那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石大爷与金绮纹绵长而深挚的爱情令我感慨万端。我决定赶紧去催老曹开介绍信,成全石大爷的好事。但是事情忽然又起了变化。金绮纹那个解放前不辞而别的丈夫突然由国外回国参观。这个当年的“浪荡公子”良心发现,向金绮纹表达了忏悔之情,并央求金绮纹跟他出国以颐养天年。金绮纹冷冷拒绝了。这件事过后,我再次劝石大爷去登记。石大爷却说让格格多想想。没过多长日子,我调出学校,与石大爷见面交谈的机会就少了。忽然有一天,老曹打电话告诉我石大爷死了,死于心肌梗塞。第二天我匆忙赶到学校,经过竹叶胡同14号时,我听到了金绮纹那悲怆而奔放的哭泣声。《如意》讲述了老校工石义海平凡而令人感慨的一生。作者相当感人地挖掘了深藏于底层劳动者身上的不被邪恶所吞没的人的善良天性,热情讴歌了在不正常年代里像石义海这样的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纯洁而正直的灵魂。作品也善意地告诉人们,当我们注视和发现一个人的时候,将不仅仅意味着注意他的社会存在,也同时包括着重视其生命的存在,因为在这些沉默而善良的人们身上也毫无疑问地有着血的蒸气,人的追求。《如意》属于刘心武第一个创作转型时期的代表作,发表后曾引起评论界的争论。这篇作品曾被改编为同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