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征农《阿九同他的牛》全文|赏析|读后感
夏征农
阿九连自己也忘记有多少天没有困觉了。他整日夜除了看牛和照应缺口外,便是坐在水车上; 有时疲倦得不能支持,便又走下来跟在牛背后赶。
天,越晴越有劲,大河干得快要见底。四处的水车声咿呀咿呀就和病人的呻吟一样。
“有这样恶的世界!”他的心一有空,便是这样想。昨晚,他看到西边天脚下,偶然起了一朵黑云,他的希望,重又在那黑云上跳动。直至隔日的火样的太阳,终又把那黑云连他的希望统吞噬了。
“嘿!”他不时无力地喝着,鞭梢跟着落在牛背上。牛,实在挨死般地拖不动脚,鼻孔内喷着烟,白沫不断地从嘴角流下,颈上被牛弯磨得满是模糊的血迹。
他看了一眼,转又心痛。他觉得这是一桩罪过,这样下去,一定再熬不住了。他耕的这茬晚田,共有三十余亩,在往年雨水充足的时候,一条牛也只能勉强应付过去,现在几乎一个多月没有下雨,长久的磨难,没有休息,没有养料,又是拖的一张丈八的长槽……。
还有人咧!
他曾几次请求田主买一条“帮车”,这样破天荒的早灾,不买帮车怎么行。然而,田主的回答却是:
“过些时候再说吧。你知道一条牛要多少钱?你自己勤紧一点就得了。”
他也向田主借过几次米。当然,除了要饱他和他女人的肚皮外,能够说出来的理由是借米磨牛吃的米浆。这时候的牛,不吃点米浆是不会有气力的。但是,最后一次,也还遭到了田主的干脆的拒绝:
“哪有这样多的米浆喂牛呢?”
这有什么办法?他想着,叹了一口气:
“人和牛统统熬不住了啊。”
虽然这样,他却依然要提起精神赶着牛走。他不能荒田,即使他可怜他的牛,也可怜他自己。他最明白,这时决不能松一下劲,不停车水,还着实有点应付不来,太阳的热力就像在向田里吸水一样,只要稍停一霎时,田里便向着发白,开坼了。
“嘿!”又是他的无力的赶牛声。
牛,失了知觉般仅好好走了几步又迟笨起来。它的痛苦,恰和它主人的痛苦一样; 它饿,它累,它的脚,快要软下去,它的全身,好像要拆散。它抬不起头,有时,斜着它的满糊眼屎的泪眼偷偷地向着它的主人一望。
它的主人已经低垂着眼皮,头一颠一簸地在摇摆着,它懂得,这是打瞌睡了。于是它畏怯地站住脚,畏怯地注视着它的主人。
然而,这使阿九立即被针刺了一样醒过来了。他来不及睁开眼,手内的鞭梢,自然随着他的喝声落到牛背上。
“嘿!”
牛身上,仅仅急剧地痉挛般抖了一抖。它失了抵抗,但又怎样也再提不起脚来。它忍着痛,仍只有求饶似地斜视着它主人的脸。
于是鞭梢又第二次到了背上。
它还是不能动,甚至它感到快要倒下去了。
“娘的!”然后,他睁开眼,再举起鞭,但并不曾落下。他看了一看那似乎疲乏极了的可怜的牛,又望一望那燃烧着的天,于是,他想:
“也应该休息一下了。熬不住啦。”
他跳下牛车,用围巾揩了揩满身满脸的汗,跳着解下了牛弯。
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把牛牵下河去喝水,但它并不喝,只是老把身子浸到河里去。
他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牛牵上岸,系到草舍下,解了几根截短了的早禾秆,但它连嗅也没有嗅便只顾躺下了。
“不吃吗?”他把禾秆踢到牛的嘴边,瞪瞪眼,转过身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他提起锹往田路上走。
太阳正疯狂地在示威,尘土烘烘地从地上喷起来,阿九的赤脚,踏在上面,就和烙铁烙着一样。
他点着脚走,眼眼注视在田内。起初,他还能看到田内的水,这是离水田不远的几坵; 边走,田内只有黑泥; 愈远,发白了,开坼了。
禾衣一根根枯黄地披下去。
“嗄!”他的心不禁一阵阵剧痛,明明早上看的时候,大部分还没有脱原浆,发白的更只有几坵,多厉害的太阳,简直连海也要吸干了。
他急迫地开一开每条水沟,看一看每一个缺口。他疑心是水沟或缺口有了毛病,漏了水。
“真是要命了,这样的天!”他心里发抖,汗水涌出来,焦红的赤膊,在太阳内闪着光。
之后,他焦急地向牛车边跑。
一到舍前,他便解下牛索。牛,依然呼呼地躺在地下。他喝了一声,牵住牛索用力向前一扯。
牛没有动。
“嘿! 娘的,上杀场吗,看躲得过去么?”他有点气急,一脚踢在牛肚上。
牛依然仅仅抬起半个身子,又瘫软地跌下去。
这时,他的心才从水车那事上回过来了。他注意到了他那可怜的牛:流着白沫,没有“打回”。
“这怎么得了! 怎么得了!”他急得乱转,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上冒出来。突然,眼前一阵黑,他便昏迷地倒在那牛脚下。
他的喉内,似乎格格地一直在响着:
“……牛,……我的牛? ……”
一九三四年八月廿七日
【赏析】 阿九的牛被沉重的、永远卸不下的负担拖垮了。阿九呢?他的命运和他的牛一样,只要他还能从昏迷中醒来,便仍然要像牛一样在生活的重负下苦苦挣扎。《阿九同他的牛》选择了大早中为求生存而几乎累死的人和牛来落笔,写牛“长久的磨难、没有休息、没有养料”,又是拖的超负荷重载的苦况,写人疲惫不堪、终于在劳累与绝望中昏倒的苦况。牛的痛苦与人的痛苦互相映衬、相互补充,在人与牛拼死车水抗旱的镜头中浓缩了农村广大土地上的惨痛现实,展示出黑暗社会中农民生存的极端艰难。
小说通过阿九的眼睛去看牛。在阿九眼里,老牛“实在挨死般地拖不动脚,鼻孔内喷着烟,白沫不断地从嘴角流下,颈上被牛弯磨得满是模糊的血迹。”在阿九的心里,知道“人和牛统统熬不住了”。阿九理解他的牛,阿九怜惜他的牛,阿九对牛的痛苦感同身受,但他仍然不得不扬起鞭子去驱赶他的牛。可是,疲惫到极点的牛在皮鞭下只能忍痛求饶,却再也挪不动步,它甚至连喝水吃草的力气也没有了。小说通过阿九的视觉和心理的屏幕,把累得只剩一口气的老牛活生生地展现了出来。
作品又直接用拟人的方法写老牛的感觉,“它饿、它累,它的脚,快要软下去,它的全身,好像要拆散……”这些感觉与其说是老牛的,还不如说是阿九的。阿九的形象除了文中的直接描写,还通过老牛的眼睛映照出来,“它的主人已经低垂着眼皮,头一颠一簸地在摇摆着,它懂得,这是打瞌睡了。”这样,阿九的形象在老牛的眼里也得到了某种补充。事实上,人和牛都成了对方的镜子,他们从对方身上看到的,正是自己的绝望处境和无法解脱的痛苦。这种独特的表现方法,事半功倍地描摹出人和牛苦苦挣扎却无法解脱的悲惨境地。
阿九和他的牛面对的,是干涸的田地、枯黄的禾苗、疯狂的太阳和绝不肯通融的田主。残酷的大自然和同样残酷的社会把阿九和他的牛赶进了一个永远无法解脱的怪圈,转下去,人和牛都会累死,可是停下来,不久的将来人和牛都会饿死。就这样,他们注定要拉着这沉重的水车一直转下去。最后,老牛终于吐着白沫躺倒了,它的痛苦已快结束。可是阿九却还有可能从昏迷中醒来,等待他的将是更难堪的处境和更加难以承受的痛苦。这样看来,小说看似写牛的那些笔墨,实际也落在阿九身上,老牛的结局,正预示着阿九的结局,只不过通往这结局的,还有一段痛苦难挨的路。只要这社会不改变,所有的农民不都要走阿九的这条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