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坑洼洼的泥巴路
刘佳蕾
夏日午后,一个大嗓门儿打破了宁静。
狗子扒着车窗,冲里面吼道:“爹啊,凭啥子让俺看家啦?俺也要走水泥路!”
狗子爹对着狗子的脸就是一巴掌,啐了他一口:“你个歪瓜也想进城?把玉米看好,白叫风刮瞎喽。你姐上大学还要钱哩!”
“是哩,你自个儿在家三天,看好地。”狗子姐把头伸出窗外,笑嘻嘻地看着他。
接着大巴车给了狗子一屁股尾气,一骑绝尘,卷起一地的黄土和男孩破碎的梦,载着一车的欢笑远去。
狗子啐了车痕一口浓度极高的痰,拍拍屁股走在乡下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他深吸一口气,那是来自农村特有的猪粪的味道,混着玉米独有的香,成了一股令人作恶的气息。而午后的高温沸腾了那妖孽,方圆百里的好心情被他污染了个一干二净。
他一个不留神栽进了地里,踩了满脚的泥,裤腿湿了半截,几只虫子颤巍巍地耷拉在上面。玉米叶子在他的胳膊上喇了几道口子,渗出点血,宛若流下的眼泪。
”连泥巴路也敢欺负俺。”狗子拔出自己的脚,落魄地站在路旁,心想,“没人带俺去俺不会搭顺风车自己去吗?”
于是狗子就在路边蹲了半个小时,坐着村里人的拖拉机晃晃悠悠地进了城。
到达城里时已经是六点。日暮将绯红铺洒在水泥地上,把影子拉得好长。狗子虔诚地走在绯红中,脚下结结实实,硬硬邦邦。他深吸一口气,进入鼻孔的是股股植物的清香,混着城里独有的饭香,揉成狗子一生追求的梦乡。
狗子笑了,他觉得城里的路比乡下的硬,空气比乡下的香,就连影子也比乡下的要明朗。城市是个香饽饽,他以前只能闻到香,现在他可以尝到甜头了。他怀着一颗城里暮光的心,在城里路伢子上坐着睡了一晚。一夜好梦。
一觉醒来的狗子还有着初来城中的兴奋,于是他马不停蹄地跑到了一家包子店伸手拿了俩包子。老板和和气气地要他结账,可当他伸手摸进裤兜才发现钱早就被人顺走了。狗子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老板跑不过他,气急败坏地冲他扔了俩臭鸡蛋,正中他的头顶。
狗子拐进一个小巷,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喘着气,鸡蛋清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混着汗液流进了他的嘴里。他蹲下来用瓦片上的水洗脸,扑鼻而来的是恶臭的臭水沟味。他找了个小池塘,却发现上面漂着数十个包装袋,整个池塘飘荡着一股恶臭气息,冲的他头晕眼花。
狗子找了个工地搬砖,在烈日下晒了一整天。弯腰,搬砖,弯腰,放砖。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伤痛。他望着手上的血泡,嘶嘶发痛。不苦,狗子红着眼眶心想,一点也不苦。
他哽咽着,看着工地外面穿行的人流,看着他们匆匆地离去,看着他们脚上干净的鞋踩在硬实滚烫的水泥路上。他问自己,值吗?
包工头发工资,狗子只领到了一半。狗子拽着他的领子要他给个解释,却被一群人打倒在地。包工头往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让人收拾他。你一拳我一脚,狗子真的成了一条站不起来的狗。
狗子趴在他日思夜想的水泥路上,滚烫的路面让他眼睛发疼,他问,这条路值吗?硬邦邦的水泥路没有回答。
在水泥路上躺了一夜,狗子终于还是灰溜溜的回到了乡下。此时万籁俱静,只有蝉还在执着地为了生命高歌。夜空点点星辰,冷清的月光铺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路上深一块浅一块,和路旁的玉米一起,曲曲弯弯地伸向很远很远的月亮。
狗子一不留神,一头栽倒在路旁的玉米地里。又是一脚的泥巴,又是一裤腿的潮湿。小虫子隐没在黑夜中没有打扰他,玉米叶还是不客气地划了他几下。他伸手摸了摸胳膊,疼痛的却是那一手的血泡。他觉得有东西流了下来,好像是从胳膊上,又好像是从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没长大的玉米散发着的清清的香,混着晒了一天的泥土的味道,编织成了一个温暖的家乡。那泥土的温度比月光的冷清要温暖,又比水泥路的滚烫要清凉,刚刚好做一张可以包住他的床。他跪在泥土上,低下头,虔诚地亲吻那条他啐过的泥巴路。
他站起来,走在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迎着月光,影子拉的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