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子很老了。我站在街边端详它,默默地想。指间有混着湿润气息的凉风偷偷吹起衣摆,远山上压来一层雨云,像祖母那条锦缎袍子镶着的青色滚边。
它斑驳的外墙上布满尘土,被雨水裹挟着画出暗色的污渍,是老人皮肤上的沟壑。房子老到看过盛年时的祖父和刚出生不久的父亲,看过身披白纱的新娘被搀扶着款款走入大门——我的母亲;它看着尚在襁褓中的我被抱在祖母怀里,甜甜地笑……在看过所有我们称之为回忆的时光之后,在经历过日渐冷落的空荡荡的房间之后,有一天,房子发现自己曾经坚固的大门已经布满锈迹,墙角蛛网上蹲踞的小虫子换了一只又一只,那些它曾庇护过的人们再也没踏入过它潮湿阴暗的房间。
那一天起,它就真正地老去了,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陈旧下去,陈旧且狼狈。像一头耄耋的老兽,匍匐着,喉咙中粗浊的呼噜循环陈旧的灰。
然而这样的老房子居然被卖掉了,依然有人愿意续写它的时光。家人重新站在它面前时,仿佛前世夺来的陌生感让他们猛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栋老房子。但一切已经无法逆转,最后一拨行李被汽车拉走之后,那些存在的不存在的,命运般飘忽的联系便被齐根斩断了。
风吹得紧了些,大概远处的某地已经落起雨来。尖利的呼啸和着耳机里不知名的音乐,仿佛急着把人往屋里催。我抬头看了看天边,认命般踱进了屋。
搬家前的房子都是一个样子,满地的包裹胡乱堆成小山,许久没通风的室内把几十年来的各种生活气息一同酝酿着,味道不算好闻,但和老房子配在一起却不令人讨厌。对于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这里的我来讲,一切竟出乎意料地熟悉。在那些记忆似有还无的朦胧年岁里,嗅觉的眷恋是婴儿的我梦境中牵在手腕的细线。因为它,我绕过梦魇设下的迷宫和亡于桎梏的白鹿,晨曦的光辉来临时醒来在祖母的怀中,绝不会在梦中迷路。
挑了一张干净些的凳子坐下,手掌下凹凸的凳面让人很不舒服,那些深浅的划痕与其说来自我的银手镯,不如说是来自爱——祖母不愿意让我离身的小银镯,箍在小孩子不安分的胳膊上总是惹祸。那镯子在我记得它之前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现在想起来的,只不过是从大家的讲述中获得的“记忆”罢了。就像曾经和老房子相伴的点点滴滴,从未明晰过,却是不可缺失的吉光片羽。
风从没关严的窗挤进来,像是秋天吟唱着象征终结的旋律。外面铁树叶子响成沙沙的一片,一点不差地被送进耳朵里。
啊,是那棵铁树。我想。铁树也是老邻居了,在窗外的几个笼子里还扑腾着鲜活的小生命时就种下的。绿翅儿鹦鹉,红眼睛兔子,转轮里奔跑不休的小白鼠,有一天被另一个新生的幼弱生命抢了位置,纷纷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祖母心善,于心不忍,但为了我少染疾病又不得不如此。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后的几年里她一直拿着剩菜喂院子里的野猫们,于是某天,一夜悄然而至的大雪过后,厨房窗外的纸箱里几声细弱的咪咪声向洁白的世界强势宣告了它们的存在——猫妈妈放心地将小猫寄养在那个慈祥的老年人类身边,甚至熟悉到不请自来的地步。
我喜欢小动物,哪怕买来炖汤的母鸡都要拴根绳子养起来。小猫们的到来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哪怕刚刚出生的它们还是粉红色的小怪物,也足够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心里满是幸福。可惜祖母拦着我,说母猫会把人碰过的小猫吃掉,怎么也不让碰一碰。我生气了,下定决心再不和她说话。不过她第二天就带来了一只足有香瓜那么大的刺猬给我看,我没了办法,只能原谅她。
不知不觉间对着落灰的笼子吃吃地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房里回旋几圈,兜兜转转,而后我意识到,那些也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长大后的此时此地,我拥有的生命只有我自己。
情感的大开大合让人感到呼吸都艰涩了起来。
“但我不能哭。”我艰难地想,希望能把翻涌着的苦涩压下去,“我不是小孩子了。”顺手拿了个没见过的小铁盒来转移注意力。
入手竟是难以名状的熟悉触感,把它放在手心打量着,盒子后面有一个小旋钮,轻轻晃一晃,里面咔哒咔哒地响。手指轻轻将雕花间长了锈的旋钮扭动半圈——几声脆响后,钢琴的旋律清脆地奏响在空旷的客厅。
钢琴曲叫做《念故乡》,后来我才知道的。
心脏突然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裹挟,无数的黑白光影飞速交织成最古老的记忆。被称为西方《送别》的曲子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童年的梦端,是不通音律的母亲带着温柔与倦意拍打幼儿时的无尽深情;是我午休梦回时照在老房子墙角的一抹夕阳影照;是兼具爱之入神恨之入骨的存在——旋律有如细细的锁链将往事一件件牵连着,缠绕着。宛如色块般的音符拼凑成色彩斑斓的童年,明丽鲜妍,带着炙热的深情灼伤我的心。
念故乡,念故乡。这是老房子对我最后的叮嘱吗?是它为我唱起的离歌吗?
冰凉的气体被鼻腔温暖,天空中终于有雨水落下的时候,雾气终于蒸腾上我的眼眸。站在属于记忆的台阶上,经历着一场绵延的秋雨,等待不可预知的未来降临,当年这座房子见证过的,早已被比雨水还要凉薄的人心冲刷褪色,归于纯白,归于尘土。故乡从此与我只系陌路,再无归宿。
滂沱大雨在苍穹间奏响离歌恢弘的末章,哀而不伤,如秋天似晚岚般澄明。在雨里我无声地向老房子告别,哼唱着那曲离歌,恰似当年与它庄重而无声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