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临近立秋的日子,聒噪的蝉鸣声还是毫不示弱。
他背着包,穿着件衣袖都磨起球的灰夹克,站在学校的电话机旁,手指一个数一个数用力按下家的座机号码,听着听筒里传来那遥远的嘟嘟声,感觉眼睛突然酸涩。正午的日头太晃眼了,眼睛都难受,他边想边盯着电话机上的显示屏。
“喂……”,电话筒里传来带着浓浓家乡话的声音,他赶忙回了句,“奶奶,我是老幺,你吃饭了没?”听筒那端像是早有预料似的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吃过了,都坐着等你电话嘞,你在那个学校咋样?老师讲的听得懂不?”他停顿了几秒,语气很开心似的,“能嘞,这儿同学都可好,食堂饭可好吃嘞,我觉得我都胖了……”几分钟唠家常似的寒暄,挂电话的时候又忍不住老生常谈地叮嘱着,“你和俺爷也记得要按时吃药啊,出去转慢点…”。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他把穿着蓝色系绳的电话卡挂到脖子里,看了看表,急急忙忙向宿舍赶去。
躺在木板床上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呼呼转着的风扇,忽然回忆起以前在家的时候,夏天也总是嘎吱嘎吱转着的破吊扇。他在附近的县里读的书上的高中,用现在同学的话说,就是,没怎么听说过你们那地方的小村沟沟。农村出来的学生,父母都务农,没见过什么世面。在那片贫瘠的黄土地上,人们一代一代繁衍生息,他们都渴望着外面的世界,渴望一份体面的养家糊口的工作。他从小就听爹妈说,你唯一选择出去的方式,只有努力读书,跳出农门。他没有和家乡那群野小子一样漫山遍野打闹着疯着玩的不归家的童年,他更多的是坐在内屋的门槛上,拿着本书,边看边憧憬着山那一边的外面的世界。
他一直记得《让子弹飞》有这样一段对话,麻匪老六问张牧之说:“那我将来当什么才有出息啊?”张牧之:“当学生,多读书,多听那个,叫啥,对,莫扎特音乐。”张牧之说:"等这单儿活干完了,爹挣着钱,爹送你去留洋……”他从书中知道了眼界,蜀犬吠日,不知道太阳为何物的狗,篝火才是它的神明。他一天天的读书,学习,他不知道出路在哪儿,他只记得要加把儿劲,要活在当下。他坚信着努力就会有好运气。
盛夏,他如愿地被一所跨省的大学录取,他成了村中左邻右舍羡慕称赞的争气的娃。开学,这是他十八年以来第一次真正的跨省,第一次真正的背井离乡。他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明白大学原来可以这么大,有图书馆有借阅室可以随意读书,可以自习备考。他像孩子般的充满兴奋,又手足无措的迈入了这座繁华的城市。
可他渐渐发现,高考的公平,并不代表起跑线相同。成长环境和耳濡目染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会造成多么大的差别。他父母都是田间地头的农民,没有几个熟悉的朋友,除了苞米黄豆哪还有像样的信息人脉。社团活动、兴趣爱好,与父母为官经商或是知识分子家的孩子相比起来,他就是一片最普通的毫不起眼的绿草地。木讷内向,见识太浅,重要场合他便会不由自主的自卑。看着大城市贵的惊心的物价,看着空空如也的钱包,他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的迷茫,在这么大而繁华城市里却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兼职打工,挣钱谋生,而思念的苦涩总会在某个委屈的瞬间涌上心头。他想念着那个远方的家乡,可他又隐隐害怕着不安着家人相信又期待的目光,害怕现在的自己不够优秀,害怕自己会让亲人失望。
一天天如流水消逝,放长假,他终于有了正当的理由回家看看。第一次坐上回家的火车,看着站台一点点倒退,一下车,他刚捡起自己简单的行李,便看见爹在车站旁边站着,伸着头等待着。他忽然湿了眼角。他和爹走在好久未曾踏过的土路上,坚实的土地,让他莫名心安,爹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咋样啊娃,适应了没?”他没等爹问完便回答道,“挺好的,爹我都大了,没事了。”脚下土路坑坑洼洼,小路并不算宽阔。到家了,还是原来的平房,还是他又熟悉又旧朴的房屋,家人还是笑着问着地迎接他,院中翠绿的葡萄藤和邻家看门的黄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儿时他熟悉的梦。
晚上在院里吃着饭,简单的饭菜在深沉的晚霞下那么可口。奶奶忽然从叠的整齐的四方手帕中掏出一个小存折,那干燥的苍老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存折递给他说:“老么,你现在在外面读书,咱家也帮不了你啥,奶奶知道,你一个人过的不容易,可咱得坚持着……”他只是点点头,怕一开口眼泪便会控制不住。晚上躺在被子里眼泪一滴滴砸落。他看见爷爷奶奶老人家已经佝偻的脊背,爹妈头上星星点点鬓白的头发。是啊,他都走出了家,他们能不老吗?爹老了,他是完完全全的老了,生活在将他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他忽然记起自己走出家门以前许下的雄心壮志——“要给咱家买大房子住……”,记起那个朝气蓬勃卯足了劲读书学习的自己……,就好像从梦中不断惊醒一般,一宿似睡非睡。
几天团聚的时光终究短暂,他再次坐上回城市的火车,看着依旧草木葱茏的家乡一点点远去,那高大梧桐似将军伫立。他明白着接下来的路不是处处风光,也存在深不可测的未知和黑暗,但他心中已有了一个坚定走下去的方向。离别是终究是要响起的歌,农村出来的娃儿,拥有的资本就是拼命的精神,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他所有的努力都值得,哪怕是为了家里,哪怕是为了远方那份从不曾动摇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