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低进碗里。
耳机里低缓的英文歌盖不住旁边妈妈絮絮叨叨的抱怨,长长的歌单在这条回老家的路上无奈地循环。
上次回去看爷爷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说实话,我对爷爷的感情,在这十几年的相聚与分离中浅淡交织着,总会在某个发呆的桥段里想起他,也总会在想起他时泛起一阵鼻酸。
爷爷大概是最早出现在我记忆里的人。那时候爸爸妈妈在另一个城市里挣钱养家,离家不远,却少有电话打来,他们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个潮湿的概念,留给我的记忆除了过节回家是的狂喜,便只有离开后那种委屈极了的难过。
所以在我六岁前,爷爷是我身边唯一一个可以亲近的人。
但这种亲近,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宠溺。
爷爷是一个退了休的高中语文老师,就住在他曾任教的那所重点高中的家属院。院子很小,房子很旧,米黄色的墙漆早已脱皮泛黑,窗外防盗网上的铁皮也因氧化生锈而炸开。而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爷爷家里,客厅那块十几平米的没有铺地板砖的水泥地。
那是我和爷爷感情最初的连结点。
每天早上八点起床,被爷爷用粗糙的大手用水把脸抹干净,扎两个从来没有对称过的小辫子,吃下餐桌上那碗点了香油的汤面条,搬着小板凳坐到客厅中间,开始跟爷爷念水泥地上已经提前抄好的古诗。一整个上午,就在咿咿呀呀的念诗声和坚持不下去的抽噎声里度过。
睡了午觉醒来,自觉地拿起门后面小盒子里的粉笔,任由爷爷攥住手腕写工工整整的楷体字。爷爷蹲累了就坐在凳子上,看我扭着屁股用粉笔在地上蹭来蹭去,拿红色笔圈出看起来比较令人满意的,剩下的便用拖把拖干净,再写,再圈,再拖,直到把那十几平米的深灰色空白填满。
印象里那时的我总是不会写“世”字,不管笔画怎么拐来拐去都不能拐成好看的样子。在写满第二块水泥的的“世”之后,我哭了出来,含着眼泪瞪着爷爷,却依旧没有换得爷爷的心慈手软。可当晚饭后看到桌子旁边偷偷藏着的烤红薯和糖心烧饼时,又美滋滋地啃了起来,在香甜的味蕾诱惑中暂时忘却了手腕处的僵硬和酸痛。
那时的我之所以从未试图反抗过这种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的生活,是因为心底对爷爷的畏惧,这种畏惧源于书架上的那几本书,以及一个小孩子看多了动画片以后莫名架构起的英雄主义。
爷爷当过三十多年的班主任,带过最好的班,教过最好的学生,创下过最高的一本率,这些记录和每一届学生的毕业照,每个班学生的语文成绩一起,被夹在他上课时用的那十几本基础课本里,摆在书架二层的正中间。爷爷说,那个地方,不能碰,那里面的东西,值钱得狠。我是从那时突然意识到的,也许爷爷是个神秘的人。
尤其是当院子里的其他年轻老师们挽着爷爷的手“张老师”长“张老师”短地叫着,甚至敲开了门来找爷爷询问一些专业知识,借走爷爷用圆珠笔记满教案的本子的时候,当他们站在亭子下说起爷爷的一手钢笔字漂亮得让人嫉妒,爷爷新写的几首诗被登在了哪期报纸上又得了什么奖,爷爷当年的学生某某某现在成了地质局的领导的时候,我开始真正觉得,爷爷很厉害,是个英雄,而且是能悄悄拯救世界的那种。
对爷爷的崇拜大概就是从那时候暗地滋长出来的。
直到后来,当我略微识了些字背了些诗,当我的字在那日复一日的折磨与慰藉中变得有模有样,当我在邻居阿姨们的表扬和赞许声里被爸妈接去另一个城市上小学,并被小学的语文老师继续表扬和赞许,我感激我的爷爷,他让我在本该自卑的家庭状况里没有感受到自卑,反而愈加自信和快乐。
自那以后,我对爷爷的崇拜不再是盲目地英雄主义,这种崇拜渐渐淹没之前的痛苦与埋怨,取而代之的是莫大的成就感和成就感背后莫大的喜悦。
然而,我自认为的在我心底爷爷坚不可摧的地位还是随着童年的流逝被一点点打破了。
五六年级时发了一套很难做的语文卷子,从阅读题开始就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于是给爷爷打电话寻求帮助,心满意足地填上了横线上的空白,结果第二天老师在班里点名批评只有我的试题做得毫无规范可言,然后开始频繁地叫我的家长去学校,批判起爷爷的教学方式太落后。
自尊心是个敏感的小东西,加上上学多年对试题的了解,我慢慢地接受了老师们的要求,也再也没有跟爷爷讨论过关于学习的事情。只是偶尔还会想起爷爷之前说过的“字要写得有自己的个性,不能只追求工整”、“写文章要真正写出灵魂上的东西,不能太格式化太僵硬”,这些嘱托在后来被渐渐忘记了。
当我看着自己因卷面和模式化的说理而得了高分的作文,我知道他说得对,可也许那些真的已经不合时宜。
从那以后,爷爷几乎再也没有主动出现在我的生活,我对爷爷的所知也仅限于家人的那些琐碎的议论。
他们说,爷爷整日闲在家里,写的诗没有人愿意帮忙发,整的教学笔记也没有人愿意再去借着看。他们说,爷爷从最开始就爱写什么歌颂改革开放歌颂小康生活的诗,说是诗,也就能押上个平仄,连起来的句子跟白话文没什么差别,马上都全面小康了,写那些东西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他们说,爷爷是当老师当出瘾了,现在市面上好的教案太多了,哪个不是细之又细,他天天握跟钢笔翻着书,纯粹是浪费时间。
我想起爷爷家里的那个书架,书架二层的那十几本书。也许,这些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在爷爷眼里,就是他三十年来紧紧压在心底的全部意义呢。
真正理解爷爷是在高二以后,爱做白日梦的我迷上了写小说,构造自己的世界来掩藏自己的情绪。对于一个备考多年的高中生来说,在最关键的阶段却热衷于做一些学习之外的事情,这无疑是很可怕的。
在看着我每天埋头电脑文档兴致勃勃地敲敲打打好几个小时,甚至熬夜到凌晨之后,爸爸终于在餐桌上摔了手里盛米饭的碗,他说我上了魔道不思悔改,他说我真是越活越失败。
我看着撒落在地板上的米,想起已经好久没吃过爷爷点了香油的面条了,还有门口推着小车的伯伯烤出来的甜丝丝的红薯,和抹了糖汁的烧饼。眼泪滴落在桌子上,突然意识到,当爷爷坐在客厅的小凳子上忍受着儿女的责备和不理解时,是不是也像我如今这般委屈和固执?
我在爸妈的不愿理睬和冷眼相待里坚持着我自认为应该坚持下去的事情,在那些虚构的世界里发泄着自己。听说爷爷也不停地在找出版社,想把手里厚厚的诗稿出版成诗集,把手写的教案变成铅字留给后来的人。
我和爷爷的人生越来越像两条异面直线,有着一个隔了空间和距离的交点。也正是这个交点,让我觉得在离开爷爷以后,他依旧是我唯一一个可以亲近的人。
车里妈妈还在嘟囔着回去过年太冷清,不如让老头自己过来,或者趁他身体还好,去给姑姑带带孩子。爸显然也已经听烦了,解释了句“已经太久没回去了”便不再说话。
耳机里的英文歌循环到《I JUST WANNA RUN》。
“I just wanna run.
Hide it away.
Run because they’re chasing me down.”
我笑了笑。不管怎样,马上就能见到爷爷了。
车开进家属院已是晚上快七点,冬天的白昼总是很短,月亮已经圆圆地挂在头顶。夜空并不是纯净的蓝黑色,它夹杂着人造光泛起了红边,遮住了月光该有的皎洁,剩孤零零的圆盘,与粘稠的背景格格不入。
爷爷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拉住了我的手。当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头儿如今佝偻着身姿站在我面前时,有种说不上来的苍凉和酸涩。
爷爷被岁月残忍打磨了几十年,却在这最清闲的几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我看着爷爷脸上淡不去的笑容,拉紧了他的手。
上楼,开门,进屋。爷爷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储物室,又急匆匆地出来找茶叶,泡茶倒水。爸爸伸手接下爷爷手里的茶叶盒,劝着他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多礼节。语气活像是一个客人,当然,不只是爸爸,我们对于一个人生活了那么久的爷爷来说,都是客人,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客人。
这种滋味,六岁前的我是体会过的,而今六十岁以后的爷爷却还在体味着。
爷爷走进书房,戴上了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沓报纸走过来,递给我说:“妞妞,来看看爷爷最近写的诗,可比以前好一些?”
我接过报纸,抬头的瞬间看见爸妈眼里转瞬而逝的不耐烦。
爷爷老了,老的不仅仅是变白的胡须,藏在皱纹里的老年斑,和松弛的皮肤,老的还有他曾经那么追求个性的灵魂和要强的心。我看着那些诗,大多感叹命运不公和时光无情,工整的平仄和对仗里,扑面而来一种呆板硬化的质感,让我想起我的那些高分作文。
妈妈在旁边半嘲讽地说着:“还让她看这种东西,她马上都快修炼成仙了,一辈子就毁在这些东西上了。”
爷爷的笑僵在脸上,我在第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话之后还是红了眼眶。
爷爷把我拉进怀里,抱我坐在他的右腿上,十年前我第一次一次性写了满满一地漂亮的楷体字时,他也曾像现在这样,搂着我笑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那块再熟悉不过的水泥地,脑子里跳跃的都是当年生活在这里时的画面。爷爷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搬起门后的小板凳,拿着盒子里的粉笔,坐在客厅中间,低头在地上写了个“世”字。我竟在这白色的粉笔字里看到了烤红薯的香味。
毕竟是太久没回来过这里了,爸妈还是饶有意味地做了一桌菜,主食也破天荒地做了面条,按爷爷的老习惯滴上了香油。
饭菜的香味在空气里散开,我起身关窗,看见窗外那盘圆月,也可人得让人想张嘴尝尝。
爷爷的电话突然响起,老年机独有的播报电话号码的提示音震得我耳膜生疼。开了免提,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熟悉。
是和爷爷一起写诗的老友,他们的诗集没有过审。
“老了,折腾不动了。”爷爷在电话里这么说着,眼睛里多了些落寞。
爸妈若无其事地夹着盘子里的菜,爷爷挂了电话,像做了错事害怕被揭穿,刻意躲避着爸妈的眼神。
“伯,你都这岁数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就把以前那些放下吧。出去转转,帮她姑姑看看孩子。”
爷爷没有说话,低头自顾自地用往嘴里扒着面条。
“越老越会折腾。”
爸爸瞪了妈妈一眼示意她到此为止,爷爷却红了眼眶。强扯着笑意解释着:“我知道我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再实现点啥。既然不行,那就不写了,以后不写了。”
爷爷端着盛满面条的碗,起身走到客厅,坐在那把小凳子上,背对着我们,低下了头。
佝偻的背,举高的碗,像是把头低进了碗里。
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在面条上面那层浓稠的汤水里看见自己的样子,不再俊朗的眉峰,不再挺拔的鼻梁,不再固执的目光,亦或是,看见曾经抱着小孙女坐在这里的自己,和瞪着自己却不肯松下手里的白色粉笔的小孙女。
我只知道,那一刻,人造光覆盖着月光照进屋里,爷爷佝偻着背,举高了碗,头低进了碗里。
吃完饭坐在沙发上,没有人愿意说话。爷爷悄悄蹭了过来,他看着我,凑到我耳边轻声地说:“妞妞,答应爷,不写了,好好学习,上个好大学。”
我看着爷爷,他故作轻松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在嘴角,好像十多年前本该落在我身上的那份自卑,而今加倍地压在了爷爷坨下去的脊背上。那抹笑,始终没能抹得开。
我低下了头,水泥地上的两团黑色的人影逐渐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