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之下 不可久处——范睢和蔡泽

成功之下 不可久处

——范睢和蔡泽

秦国在战国时期号称虎狼之国,对外以穷兵黩武、蚕食列国为能事,对内则靠严刑峻法、涂炭生灵来立威。别的不说,单是秦国将相身首异处不得善终的,便不在少数,主持变法的商鞅被车裂,战功显赫的白起被赐死,相国、国舅穰侯魏冉被罢官,相国、仲父吕不韦饮鸩自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虎狼丛中周旋而能全身而退善其终始的,宛如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从这个视角来观察,范睢、蔡泽这两位书生政治家反倒堪称是异数了。

范睢和蔡泽皆是战国著名的说客,都是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成功而名扬天下的。他们所拥有的不是门第出身,而是智慧见识。在司马迁的眼里,范睢、蔡泽不过是众多说客中的又一个,他们的功成名就仅仅在于他们选对了兜售自身才学的地方。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太史公的评论可谓是慧眼独具,教人学会登高望远,从大处着眼知人论事,自是可圈可点。然而,具体地分析品味范睢蔡泽的进退出处,同样自有其乐趣。

范睢和蔡泽都经历过一段难以忘怀的人生坎坷,相继在山东列国碰过壁以后,才向西进入秦国的。

魏国人范睢在魏国因没有跟对人又被人误解而吃了大苦头。因为家境贫穷,难以维持生计,范睢加入了说客的行列。为了游说魏王,范睢投身中大夫须贾门下,随同须贾出使齐国,在齐国逗留了很长时间。齐王听说范睢雄辩博学,便赏赐范睢黄金十斤以及酒肉。范睢推辞不受。须贾由此起了疑心,命令范睢退还了黄金。回国后,须贾向魏相魏齐做了汇报。魏齐大怒,令门人殴打范睢,打断了范睢的肋骨,打掉了范睢的牙齿,然后扔到厕所里面,喝醉酒的宾客们纷纷向范睢身上撒尿取乐。范睢苦苦哀求看守人员,才被当作死人扔了出去,在魏人郑安平的帮助下藏了起来,更名张禄,躲过了魏齐的搜捕。而后经秦国使臣王稽施加援手,辗转来到了秦国。

燕国人蔡泽在进入秦国之前同样诸事不顺。他曾经游学于四方,在大小诸侯面前求官,却一直没有遇到机会。时运不通令蔡泽十分郁闷。在燕国逗留时,困顿无聊的蔡泽曾经请求燕国有名的相面先生唐举为他相面,企图借助相面先生的吉言来坚定自己的信心。蔡泽来到赵国寻出身,被赵国给赶了出来;前往韩国、魏国,又被窃贼“夺釜鬲于塗”。后来,“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范睢和蔡泽都善于抢抓机遇,都是善于表达的顶尖高手。

范睢来到秦国时,秦昭王充其量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甩手掌柜,国柄实际上握在宣太后和国舅穰侯魏冉等人手上。秦国虽然穷兵黩武,称雄天下,不断蚕食山东各国,身为一国之君的秦昭王却闲得无所事事,因此而厌烦说客。在王稽将范睢举荐给秦昭王时,秦昭王竟然没有召见的兴趣,只是让人安顿其住了下来。呆了年余光景之后,范睢抓住秦相国穰侯魏冉把持朝政、擅权诸侯,而秦昭王又不甘心长期做傀儡的心理,想方设法走到秦昭王身边,通过危言耸听等方式吸引秦昭王的注意力: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睢辞让。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在引起秦昭王重视、被任命为客卿数年之后,范睢利用穰侯魏冉坚持出兵攻打齐国,借以扩大自己封地,引发朝野不满之机,向秦昭王进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建议秦昭王当断则断,采取果断措施,消除潜在隐患。不妨重温一下范睢劝说秦昭王的一段精彩说辞:

“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秦昭王听后大为恐惧,“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秦王乃拜范睢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从秦昭王三十六年接替魏冉担任秦相十多年来。范睢在秦国一言九鼎,权重一时,在秦赵长平之战中,秦国采用范睢的反间计而大获全胜。此后,范睢出于巩固自身权力地位的考虑,处心积虑地算计大将军武安君白起,蛊惑秦昭王赐死白起。范睢又保荐自己的恩公郑安平为大将,率军攻打赵国,结果惨败,郑安平竟和两万名秦军一起投降了赵国。两年后,范睢的另一位恩公河东郡守王稽因与敌国私通,触犯秦国的律令被诛杀。范睢开始犯难,进退维谷。

应侯范睢走背字,在落魄书生蔡泽的眼里,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蔡泽抓住这一机遇,前来秦国面见范睢,劝说范睢认清形势,赶快引退。蔡泽游说范睢的言论字字珠玑,堪称经典。他反复征引商鞅、白起、吴起、文种的悲剧,指出:商鞅变法,“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白起为将,“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以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为楚国变法,“功已成矣,而卒枝解”;文种辅佐越王勾践,“功已彰而信矣,勾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接着,蔡泽直指范睢的软肋:

“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如同当年秦昭王被范睢一席话所打动一样,范睢如今也被蔡泽的一席话所深深震撼,意识到了危机的他进而很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范睢和蔡泽都是善于倾听且知进知退之人,都在应当放手的时候果断地选择了退出。

蔡泽对范睢所讲的一番话,在名利之徒听起来觉得很是刺耳,但范睢听后却引为金玉之言。他当即说:“善。吾闻:‘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随后,范睢郑重其事地向秦昭王举荐了蔡泽。“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同上书)

与范睢相比,蔡泽明哲保身的意识更强烈。范睢辞官走人以后,蔡泽并不恋栈,仅仅做了几个月的宰相,“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同上书)

范睢和蔡泽都具有浓郁的从政意识,都获得了成功,而又都能在关键时刻收发自如,表现出一种该放弃时即放弃的智者情怀,或许他们就是老子所推崇的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天下还要贵重的人。“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这种人虽然以身许国的责任使命意识不强,但比起那些如蝇逐臭般的无耻政客来,则不知要好出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