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病重的母亲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我们全家人都聚集在父母睡觉的土炕上,寸步不离。
夜深了,我迷迷糊糊地起身倒了杯开水。也许是我的动作惊醒了母亲,也许是母亲根本就没有睡着,正在尽情享受着子女们都依偎在身边的温馨时刻。
我端着水杯,刚要转身上炕,就听见母亲轻轻地呼唤着我的乳名。我俯下身子,拢了拢母亲额前的乱发。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没有一丝倦意,也没有一丝痛苦。我顿时感到喉头梗塞,鼻尖酸酸的,连忙用嘴去吹了几下杯中的热水,以此掩饰我的悲伤。
这时,母亲往里挪了挪身子,腾出了很小的一块儿地方,示意我躺在她的身边。我想,母亲怕是真的糊涂了,是把我当成了不足月的婴儿了吧。
我看了看紧挨在母亲身旁流露出满脸疲惫而又刚刚入睡的父亲和姐姐们,不忍心再把他们弄醒,于是对母亲说:“炕那边宽敞,我一会儿就去睡。”母亲看到了我的不情愿,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即转过身去。这叹息声,虽是低低的,饱含的情感却是重重的,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悸动了一下。
我还是以为,母亲在像以往那样让我早睡,不要总是熬夜。多少年来,已经习惯了母亲对我的关爱和劝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母亲对她最小的女儿临终前的深深依恋——在她人生的最后一晚,她多么想重温一下搂着女儿睡觉的感觉,我竟没有满足她的心愿。以后,母亲那一声满是失望的叹息,时常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扉,给我留下了终生的痛。我愧疚,深深地愧疚。
第二天的黎明,当父亲和姐姐们起床以后,我钻进母亲的被窝里,紧紧地揽着母亲瘦弱的躯体。可是,此时的母亲已是神志不清。我哭着,我喊着,叮我的泪水流干了也已经无济于事。
母亲带着她的牵挂和爱恋去了,我跪在她的灵床前,我握着她满是老茧的双手。恍恍惚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母亲衲鞋底、缝衣服的情景;看到了母亲在田间灶前忙忙碌碌的身影;看到了母亲送我上大学时不厌其烦地整理着行囊和依依不舍的泪水……为了儿女,母亲倾注了她一生的岁月和慈爱。
小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我是五个孩子里最不值得爱的一个。我无才无貌,无德无能,没有姐姐们的聪慧、美丽与大方,又不像弟弟是全家唯一的男孩。我是一只完完全全的丑小鸭,胆小、懦弱,脾气倔强又爱猜疑,实实在在是家里多余的一个。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好像从来没有搂抱过我。母亲永远都在忙里忙外地操劳着,身体又一直不好。她总是干着手里的活儿,远远地对我微笑,远远地对我呵护和大声地斥责。
而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几个姐姐都辍学了,母亲看着我矮矮的、瘦瘦的,像一株蔫蔫的茄秧子,一边摇头一边继续供我上学。随着一天天的长大,我自然感觉到了,在母亲这棵大树的树冠下,我享受阴凉、享受生命的安逸。
在母亲去世后的十几年中,我曾经目睹过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但含辛茹苦的母亲却永远定格在了她的56岁。在她走完生命历程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把我心中的痛永远地沉淀在了岁月的天平上。
无论我们多大,在自己父母面前永远都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母爱是天性,在她内心积累着无数的关爱与期盼,我们为子女的应该学会理解父母,不要使这份爱留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