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手帕的用途

父亲手帕的用途

水手面对惊涛骇浪,倚赖灯塔的灯光为他指引航向。我所倚赖的“灯光”则是父亲的手帕。父亲喜欢的手帕并非昂贵的法国丝质手帕或意大利的绣花手帕,也没有精致的姓名字母刺绣。他只喜欢朴素的而价廉的白色棉布手帕,在普通的零售小店就能买到。

父亲的手帕用途可真多。假日里,我家那辆老旧旅行车载着五个孩子、一条狗、一只猫和两个折腾得筋疲力尽的父母在路上吃力地行驶,车窗上就系着一条白色手帕,像一面白色旗帜,随时准备处理后座发生的灾难,也就是揩干冰融化的水,或擦拭鸡蛋沙拉三明治流出的浆汁。

我们约定,每次我一回到自己家,就马上打电话给他们。真想不到,一方平平淡淡的棉布手帕居然唤起了如此的回忆。

小时候,我心爱的猫咪和邻居的狗打架受伤,父亲用手帕为猫咪包扎伤口,然后安慰我,叫我不要哭。

父亲是业余魔术师,曾用手帕当道具表演铜板失跌的把戏。父亲把死去的爱犬抱出去掩埋时,我看见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哭。事后,他掏出破巴巴的手帕擦眼泪。

我在少女时期曾因失恋而伤心透顶,只有爸爸递过来的手帕才止得住我滔滔不绝的泪水。他常常温和地责备我:“来,拿着。需要手帕的时候你总是没带。”

我20岁那年,就在我准备去欧洲,当然,那是我第一次单独远行之前,我来到父亲身边。到了分别的时刻,我害怕,担心自己是否真的已能独立生活。想到我就要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要离开家庭、亲人、玩伴、男友,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一边安慰我,一递给我一条手帕:“你会发现,这会是你人生最有价值的体验之一。相信我。”他说完还朝我眨了眨眼。

果然,在法国和非洲那三年确是我人生旅程中最重要的部分。回到美国,在纽约甘乃迪机场熙熙攘攘人群中,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父亲在人群中挥舞的白手帕。

我两次流产之后。终于生下女儿香侬,母亲高兴得用爸爸的手帕捂着脸哭了。在我的人生路上,父亲的手帕曾多次派上用场,以这一次最为感人肺腑。

大约十二年后,我离婚了,和女儿即将共同面对另一种生活。不用说,这段时间又一再用上父亲的手帕。在父亲家里,每谈到伤心处,我总是四周找纸巾,最后还是父亲又一次递他的手帕给我。

父母亲担心我回到冷清的住处会感到孤独,为了让他们放心,也为了让我安心,我们约定,每次我一回到自己家,就马上打电话给他们:“嗨,爸爸,是我,我到家了。”

当时父亲患前列腺癌已经十二年了,也在为自己的命运抗争。1997年圣诞节,他渐渐不敌病魔。大家都知道他随时可能离我们而去,因此全家人竭尽全力使这个圣诞节过得更加欢悦。我们问爸爸要什么礼物,他只是扮个鬼脸,笑着说:“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去的地方应有尽有。”

我们坚持要给他买点什么。兄弟姊妹商量后,我建议送他手帕,因为他这时还是每天换一条干净手帕。我到一家小店买了些很贵的漂亮麻纱手巾,上面用黑、红、银色显眼的地绣着字母R,代表他的名字。我了解爸爸,因此,又跑到一家廉价商店买了几条便宜的棉布手帕。回到家,我把手帕装在三个礼品盒里。

在退休老人福利院,父亲和母亲55年来的第一次分房而睡,分别住在两个邻近了全天候护理房间里。爸爸坐在他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打开那三个花花绿绿的盒子。“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朝我们扮了个鬼脸,笑了笑,那是我们最难忘的笑容,“正是我想要的。”

他把那些绣着精美麻纱的手帕放在一边,选出一条廉价的,像往常一样挥动着手帕说:“这些贵的留到更重要的时候用。”

爸爸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按照他的习惯,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括他的讣闻。那是他和我用了几个晚上写成的,在一月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把最后的定稿带给他看。

他躺在他喜爱的椅子上,我朗读讣闻。父女俩商量怎么写讣闻的时候我一直很坚强,然而,此刻我望着那双45年始终看着我的慈祥眼睛,再也无法抑制,泪如泉涌。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抓住我的手说:“女儿,我快要走了,你是知道的。照顾你妈,嗯?”

“你……一直都照顾我,爸爸。”我喉咙哽塞,说不出话。

“是啊,以后也还会照顾你,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相信我。”爸爸说着。

我在手提包里翻寻纸巾。爸爸笑了笑,轻声说:“我给你准备了好多。来,擦干眼泪,擤擤鼻涕。”他看了看窗外的狂风暴雨,说:“你不该待这么晚。开车要小心。回到家就给我打个电话。”

在十来分钟的回家路上,他那句“相信我”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他是我一生中最信赖的人。如果他说了什么,绝对说得出做得到。我一到家便拨通了电话。这时我平静多了,但喉头依然有点梗塞:“嗨,爸爸……我到家了。”

十天后,爸爸去世了。葬礼后的几个星期,为了母亲,我们强抑悲伤。最困难是清理爸爸的房间,因为那里有许多难忘的记忆。

妈妈的房间没有多少空间,于是就把爸爸的椅子搬到了我家的客厅,十八岁的香侬不久就把它当做歇息、做家庭作业的好地方。外公也一向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春天即将来临,但似乎无法让人提起劲来。距离象征再生的复活节仅有一个月了,我却仍然无意从箱子里把节日装饰品取出来。我感到了无生趣,就像以往遭遇种种人生变故一样。那时节谁是我的依靠?是爸爸。

我含着眼泪打电话给妹妹:“从前每当我心情不好,爸爸总是帮我解闷。他总是有办法。”

“那就对他讲吧,”妹妹轻声说,“我也常这么做。”我挂上电话,泪水依然顺着面颊不住流淌。我在起居室茫然走来走去,手在一个空空的纸巾里摸索。

接着,我仰望苍天说:“啊,爸爸,我知道你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我有这样的信念,主要是因为你。可是我太想念你了。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切安好?”

四周一片死寂。我更觉悲伤,无法止住抽泣,双手冰凉,全身战栗。就在此时,我从眼角瞥到一件白色四方的东西从爸爸的椅子下露了出来。“那是什么?”我心里嘀咕。我也很奇怪,怎么那天早上我收拾房间时竟然没看见那东西:

我弯下腰捡起那东西,泪眼蒙眬地盯着它。那是父亲一条绣着精美R字的新手帕!我紧紧抓着它,轻轻抚摩手帕精美的黑色字母R。我深吸了几口气,尽量叫自己平静下来。我在思索。我每天早晨都打扫房间,又每星期两次把这椅移开给地毯吸尘,都没看见过这东西。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明白。我整理爸爸房间的时候曾仔细收拾过这把椅子,把夹在坐垫和扶手之间的笔、回形针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清理出来了。椅子搬到我家客厅来以后,我又经常仔细擦拭。邻居的几个小孙子曾在这椅子上面蹦来跳去;我女儿办了个睡衣派对,七个十来岁的少女在这椅子上折腾了一夜。那么,这方手帕是怎么来的?

我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摇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我所曾见证的一切,教我把我所未知的都交托给造物者”我的耳边似乎响起父亲引用的爱默生那句话。接着,我又想起圣诞节那天他对我说的:“这些贵的留到更重要的时候用。”

我把那条绣了字的手帕轻轻塞进衣袋,心情平静地打开装复活节饰品的箱子,取出小兔子、彩蛋、蝴蝶,它们像征创造与新生、复活与春天。是的,我相信爸爸的话,春天会象以往一样,再次来到世间。我把那条神秘手帕慎重地放在书桌上,让它随时提醒我:生活中有些事情也许最好不要去寻根究底让信念升华,对疗治心灵创伤很有帮助。

对我来说,那是爸爸向我报信的方式。他在以他的方式告诉我:“嗨,女儿,是我,我很好。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