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斶和汲黯
颜斶是战国时齐国的名士,汲黯是西汉武帝刘彻手下的高官。傲视王侯的颜斶曾经和齐宣王发生当面冲突,双方互不相让,都说“你过来”,并诱发了颜斶“趋势”与“趋士”的理论;生性耿介的汲黯在朝中文武官员见了大将军卫青都要行大礼的当口,却敢于反潮流,面见卫青时仅是作揖而已,并有“使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的说辞闻世。在汲黯的身上,隐约可以看到颜斶的影子。
《战国策·齐策四》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颜斶见齐宣王的故事: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趋)[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陇五十步而樵采者,[罪]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陇也。宣王默然不悦。
左右皆曰:“斶来,斶来!大王据(千)[万]乘之地,而建千石钟,万石簴。天下之士,仁义皆来役处;辩士并进,莫不来语;东西南北,莫敢不服。求万物[无]不备具,而百[姓]无不亲附。今夫士之高者乃称匹夫、徒步而处农亩,下则鄙野、监门闾里,士之贱也亦甚矣!”
斶对曰:“不然。斶闻古大禹之时,诸侯万国。何则?德厚之道,得贵士之力也。故舜起农亩,出于野鄙,而为天子。及汤之时,诸侯三千。当今之世,南面称寡者乃二十四。由此观之,非得失之策与?稍稍诛灭(灭亡无族)之时,欲为监门、闾里,安可得而有乎哉?是故《易传》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据慢骄奢,则凶中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其]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其]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虚愿不至。’此皆幸乐其名,华而无其实德者也。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及今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无有。是以君王无羞亟问,不愧下学;是故成其道德而扬功名于后世者,尧、舜、禹、汤、周文王是也。故曰:‘无形者,形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夫上见其原,下通其流,至圣(人)明学,何不吉之有哉!老子曰:‘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称孤寡不谷,是其贱之本于,非夫?’孤寡者,人之困贱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谓,岂非下人而(尊)贵士与?夫尧传舜,舜传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称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贵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闻君子之言,乃今闻细人之行,愿请受为弟子。且(颜)[愿]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
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夫)[大]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得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制言者,王也,尽忠直言者,斶也。言要道已备矣,愿得赐归,安行而反臣之邑屋。”则再拜而辞去也。
斶知足矣,归反[于](扑)[朴],则终身不辱也。
齐宣王和颜斶一见面便发生了冲突:齐宣王说“你过来!”颜斶说“你过来!”侍从们见齐宣王不悦,立刻训斥颜斶,颜斶却不慌不忙地道出了自己的理由:“我走过去是‘慕势’,齐宣王走过来则是‘趋士’。两相比较,不如使王为‘趋士’。”齐宣王听后冲动地问道:“王者贵乎?士贵乎?”于是,颜斶又讲了一番君王应当尊重士的高论。言不数语,话不一席,齐宣王即为之折服,表示愿意做颜斶的学生,并希望“颜觸今后就住在这里,保证饮食有肉吃,出门有车乘,夫人和子女皆人前显贵”。颜斶却不为所动,淡然回答说:“隐士应当生活在山野之间,如果出来做官,就会令自己形神不全。我的志向不在做官,而甘愿做隐士,回到山野之间,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娱。”齐宣王无计可施,只得尊重他的选择。
显而易见,颜斶是在事实上不平等的前提下和齐宣王争人格上的平等和尊严,所谓“趋势”“趋士”说不过是他为自己寻找的借口而让齐宣王有台阶可下而已。虽然后人大多知道颜斶的这个故事,但是具备颜斶那种傲骨并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人却不多见。西哲有言:“人是环境的产物。”中国古代官场上太多的政客都懂得努力地扭曲自己适应变态的官场生存环境,久而久之,能够保持自己傲骨和耿介秉性的,反倒成了难得一觅的另类。相形于这些官场上的变态者,西汉武帝时期的汲黯称得上是一个异数。
用现在的语言来说,汲黯是一个不合群的官员,故而汉武帝刘彻既赏识他的卓越才能,赞许他近乎“社稷之臣”,又厌恶他的犯颜直谏,厌恶他的不懂得人情世故,挖苦他太过不学,“甚矣,汲黯之戆也!”始终不肯委以重任。故而,汲黯对武帝刘彻的用人之道满腹牢骚,当面抱怨:“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透过《史记·汲郑列传》中的生动记载,不难想见汲黯的为人: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蚡不为礼。然黯见蚡未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史记·汲郑列传》)
显然,特立独行的个性支撑着汲黯的人格追求。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名列九卿的汲黯和武帝刘彻、丞相田蚡、大将军卫青之间,无疑存有事实上的明显的不平等,但不论是面对汉武帝刘彻、丞相田蚡,还是面对大将军卫青,汲黯都能秉持自己的人格独立性,对汉武帝当面敢批评,对大将军卫青则只肯做揖客,而不肯屈膝参拜。从汲黯“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的话语中,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当年颜斶的影子。
颜斶和汲黯虽然生活在不同时代,但都在事实上不平等的前提下选择追求人格上的平等。这种选择无疑是难能可贵的。但是,后人对他们的评价却迥然不同。颜斶因为始终不肯融入官场,始终置身体制之外,始终不为高官厚禄所迷惑,故而终身不辱,后人对之也没有任何非议。汲黯则不同,因为他置身于体制里面,多年在朝中做官,故而,他见了大将军只作揖不参拜的举止,和他自己的辩解之词“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则颇受诟病,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王夫之便认为,汲黯此举的动机不纯:
以此推之,汲黯揖卫青,而曰:“使大将军有揖客,岂不重乎?”黯之情亦见矣。欲以此求重于权臣,而可谓之社稷臣乎?
使汲黯而遇梁冀,王祥、冯道而遇朱温,抑岂能尔哉?若夫社稷臣者,以死卫主,而从容以处,期不自丧其臣节,如谢安之于桓温,狄仁杰之于武氏,亦岂矫矫自矜以要权奸之知遇乎?(《读通鉴论》)
斯人已逝,毁誉由人。王夫之所言固然不无道理,但用常人的眼光来看,颜斶、汲黯都是一等一的高人,故而方能做出不同流俗的抉择,走出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