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译红《三体》的美国作家,比大多数中国人更熟读《诗经》

《刘宇昆:译红《三体》的美国作家,比大多数中国人更熟读《诗经》》


他快步走上台,边走边组织获奖感言——发言用的是英语,但他脑子里想到的是曹植七步成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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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科幻小说《三体》全球热销,获得当年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刘宇昆作为英文版翻译,代刘慈欣上台接过奖杯

美国人刘宇昆2017年冬天再次回到中国,除了参加11月19日的第八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典礼,此行更重要的是为新书《奇点遗民》做宣传。

半年前,刘宇昆辞去律师工作,专心在家写作和带孩子。从哈佛大学英语文学专业毕业后,他相继成为软件工程师、创业者、律师和小说家。

出于对科幻小说的挚爱,刘宇昆偶然尝试着做起翻译。2015年科幻小说《三体》全球热销,获得当年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刘宇昆作为英文版翻译,代刘慈欣上台接过奖杯。“作者刘慈欣的感言很有感情,由我来读有点尴尬,里面有对我的颇多表扬。中国人一般不会表扬自己。”刘宇昆说完,观众席会心一笑。

再往前,2012年和2013年,他的作品接连斩获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奖。

如此旁逸斜出的履历被视作蓬勃生命力的体现。“感觉他是个超人。” 科幻作家陈楸帆告诉火星试验室,不管什么时候给刘宇昆发邮件,他都能立马回复。

2012年,陈楸帆在芝加哥第一次见到他,印象最深的是流利的中文和清晰的逻辑。两人在凯悦酒店大堂合影,紧握双手,背包抱在胸前,“仿佛某种神秘的仪式”,陈楸帆回忆。

大约从这个时候,“华人作家”逐渐成为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标签。这为他带来广泛的知名度,也在某种程度上困扰着他。41岁的刘宇昆一头黑发剃成板寸,单眼皮,笑起来温文尔雅。在他的自我认知里,除了黄皮肤、黑眼睛,他与中国关系不大。“我是一个美国作家”,他不得不一次次解释。

每当这种时候,对话者才会意识到,人与人的差别不是从外表就能简单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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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宇昆离开美国波士顿郊区的家已经3周。采访这天,他有点感冒,声音沙哑,不时清清嗓子,疲惫轻而易举地从他眉宇间显露出来。

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对中西文化的深刻了解。在小说里,他引用艾米丽·狄金森的诗句、苏珊·桑塔格的评论,也会引用《诗经》原文,是大多数中国人没听过的那种。

科幻小说作家夏笳读到刘宇昆的小说《终结历史之人:一部纪录片》,深感震撼,当即联系他,希望获得翻译权。这篇小说里,刘宇昆虚构了一个日本影像工作室,名为Yurushi。夏笳最初将其翻译成“宽恕”,刘宇昆建议她改为“仁恕”,出自《汉书·叙传上》,“宽明而仁恕”。

在西方,被称为“中国元素”的东西大多浮皮潦草,譬如时代广场上的舞龙舞狮、窗户外伸出的晾衣杆……这些是刻板印象里的中国。而刘宇昆更接近本质,或者说,这本就是他的底色。他的小说重在人性以及人类的情感联系,科幻只是外壳,是通往目的地的其中一条路。

在陈楸帆看来,刘宇昆的写作有一种“东方式韵味”,内向化,点到为止,却又回味无穷。在《爱的算法》中,女主人公造出一台人工智能,追思自己死去的孩子。“就像电影里,他不会给你一个大特写,而是一个侧脸或者背影,藏在水面以下,但这里面有很多的情绪波动。”陈楸帆说。

为了与老友相聚,《奇点遗民》的翻译耿辉专程赶到北京,第一次与刘宇昆见面。在见面会和颁奖典礼间隙,他们围坐在环形沙发上聊天。这群人惺惺相惜,但聚在一起很少聊科幻,话题更多集中在特朗普访华、新上映的电影,甚至是家长里短。

耿辉在大连从事高铁车辆牵引系统工作,关于科幻的一切都被他藏在豆瓣小站里。那里有不少鲜为人知的外国作家,耿辉下班之后把他们的小说译成方块字。陈楸帆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副总裁,尽管几年前,他的小说就已经斩获华语科幻星云奖。在中国,科幻小说家是相对小众的圈子,他们的本职工作大多与文学没有半点关系。

即便在美国,科幻小说家也是个不易养活自己的职业,多数人都是业余写作。刘宇昆的创作从2002年开始,灵感来自新闻报道和科学论文,模糊的点子盘桓在头脑中,逐渐发酵成故事情节。

刘宇昆的小说很多诞生在波士顿郊区开往市中心的通勤列车上。40分钟车程,没有网络信号,铁轨的碰撞声类似白噪音,这是他仅有的写作时间。

正是在列车上,刘宇昆写出了《折纸动物园》。2012年,这篇小说获得雨果奖最佳短篇故事奖。那时,《三体》刚刚在中国掀起风潮。

2

刘宇昆抵达北京时,陈楸帆去接机,组局吃烧烤,羊肉串、大腰子、麦芽啤酒摆满一桌。同行的作家朋友饭后合影,刘宇昆斜靠在椅子上,一脸舒泰。

刘宇昆和陈楸帆初次见面,是在2012年的芝加哥。关于能不能拿到雨果奖,刘宇昆没有任何期待。这让陈楸帆有些失望,但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这不是我们中国人习惯的方式,不会像老外说‘我一定能得奖’,它是不同文化背景的一个东西。”

几个小时之后,美国科幻作家加德纳·多佐伊斯念出刘宇昆的名字。他快步走上台,边走边组织获奖感言——发言用的是英语,但他脑子里想到的是曹植七步成诗的故事。

在中国,刘宇昆的知名度更多来自翻译《三体》。当时他读完这部小说,激动得一夜没合眼,随即联系到刘慈欣,准备把这部主题宏大的小说介绍给美国读者。

美国小说大多遵循“一个场景一个观点”的原则,明晰,直白,但刘宇昆看不上。翻译《三体》时,他犹豫过,怕刘慈欣蒙太奇式的表述美国读者看不懂。但刘宇昆决定最大限度遵循原意,保留那一丝“奇妙和陌生”,因为一部伟大的作品不需要迎合读者,更和稳妥没什么关系。

为了让美国读者理解《三体》中冗长的政治背景,刘宇昆加入英语小说中很少见的术语注脚。后来他解释,“根据两种文化的叙事成规,中国读者也许觉得我解释得不够,而西方读者可能觉得我话说得太多了。我自己的基本原则是:展示的信息正好满足了读者需要理解故事的含量,但同时,好奇的读者可以自己上网探讨更深的细节。”

与此同时,刘宇昆在美国科幻界的影响力也发挥了作用。关于《三体》的书评不断出现在资深评论家笔下。夏笳给刘宇昆发邮件惊叹:“天啊,我都不敢相信这些人真的读了《三体》。”刘宇昆回复:“是我请他们读的。”

后来,日本作家立原透耶感慨:“在世界范围,我们不如中国科幻有影响力,这是因为我们没有刘宇昆。”

3

每当提到有关中美文化的问题时,刘宇昆都表现出极度的谨慎。他十分反感那些在中国住了两三年就对中国文化侃侃而谈的美国人,同样也反感中国留学生写的那些“奇怪的文章”。“如果一个人可以对一种文化下结论的话,他就是不懂这个文化。”刘宇昆说。

“中美文化谈起来,总是一大堆的刻板印象。你要真的去深着研究的话,你会发现‘什么叫美国文化,什么叫中国文化’这些问题是没法回答的。”他向火星试验室解释。

话虽如此,在陈楸帆看来,刘宇昆深谙两种文化的内在逻辑,并能与它们得体相处。他会在中国参加一些酒局,待人接物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来自大洋彼岸。有时一些活动他不愿意参加,但也不想驳人面子,纠结好久之后通常还是选择委屈自己。

中美文化是两套截然不同的系统,同时作用在他身上,无可避免地生出裂痕。尤其是那些不情愿做却不得不做的事,该用哪种方式处理,就成了最难抉择的事。

但耿辉觉得跟刘宇昆交流非常轻松,特别是谈稿费的时候,简单直白,不拐弯抹角,“但是在中国一谈到稿费就比较(敏感)”。

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刘宇昆对政治正确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他极度排斥美女/美男作家的称谓,认为这是确凿无疑的性别歧视。他翻译中国作家的小说,如果看到把负面的标签贴在黑人身上,他会建议作者修改。

《折纸动物园》翻译成中文时,最初为稳妥起见,故事中因贫穷被卖到美国的中国母亲,被改写成越南难民后裔。这让刘宇昆愤怒。作为作者,他觉得没有得到最基本的尊重。

这也是他排斥“华人作家”标签的原因。他不希望人们将他的身份和作品糅杂在一起,做出过度的解读。“我想写的只是我自己喜欢看,但还没有人写出来的东西。”刘宇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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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感动了很多人。二代移民的隔阂和孤独,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被描写得深切、入骨。刘宇昆不是中国人,也不像美国人,甚至连“ABC”也算不上——他的家乡在兰州,11岁时跟随父母移民美国。他很少谈起童年困境,印象深刻的场景是在教室,美国同学聚拢在一起,热烈讨论着一本他们读过的书;一个中国孩子怯生生地坐在座位上写代数题,想加入却又无能为力。

那时,他更怀念在兰州的生活,黄河水汹涌东去,他放了学赶着回家听评书《三国演义》。多年后,关于故乡的记忆逐渐模糊,唯独黄河像一张书签夹在记忆深处。几年前耿辉去兰州出差,刘宇昆特意让他拍下几张黄河大桥、兰州火车站的照片,录了一段黄河水的视频。但他看到后说,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成为美国人之前,孤独是刘宇昆必须面对的母题。在陈楸帆看来,当年作为局外人的经历也影响了刘宇昆之后的创作。“其实我觉得他很多东西都是在探讨怎么样去认同身份,怎么样去融入,人跟人之间怎么样去沟通、连接。”陈楸帆说。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语言的监狱将他困在书房里,方块字是为数不多的慰藉。父母买来大量书籍,他开始读《诗经》,读金庸的武侠小说,被古典中国的美感吸引。读完《天龙八部》,他意犹未尽,便搜罗有关宋代的书籍,了解当时佛教在中国的发展。

多年后,语言鸿沟消弭,刘宇昆才意识到,最初的孤独并不是简单的文化隔阂,而是源于盘踞在内心的白人至上主义。他解释说,美国本就是多元文化社会,他自身所携带的中国文化基因也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他有一些爱尔兰、墨西哥朋友,大家各自按照喜欢的方式生活,“没有什么不同”。

刘宇昆现在教两个女儿学中文,曾拜托耿辉推荐中国儿歌给女儿听;又拾起编程的手艺,开发了一款教幼儿学习汉字的应用游戏。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女儿为血缘和文化背景感到自豪,“因为他们的父亲就是从中国来的”。

孩子让刘宇昆的生活更加丰满,这种新鲜的情感体验也在影响他的创作。迎接第二个女儿降生时,刘宇昆说,“抚养小孩也许是我写作生涯中发生过最美好的事情之一……但在我有孩子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感受”。

现在,刘宇昆最喜欢的事是宅在家里,读书,写作,陪伴妻子,和孩子一起玩游戏。在中国的这些天,不管多忙,他都会抽时间跟妻子和孩子视频通话。回程的机票订在颁奖典礼第二天,刘宇昆已经离开波士顿3周了,他太想家了。c

来源:火星试验室(微信公众号:sparklelive)

日本作家立原透耶感慨:“在世界范围,我们不如中国科幻有影响力,这是因为我们没有刘宇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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