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温叔

作者: 宋作新 【本书体例】

赵温叔丞相,形体魁梧,进趋甚伟。阜陵素喜之,且闻其饮啖(dàn旦)数倍常人。会史忠惠进玉海,可容酒三升。一日,召对便殿,从容问之曰:“闻卿健啖,朕欲作小点心相请,如何?”赵悚然起谢。遂命中贵人捧玉海赐酒,至六七,皆饮釂。继以金柈捧笼炊百枚,遂食其半。上笑曰:“卿可尽之。”于是复尽其余,上为之一笑。

其后均役闽南,暇日欲求一客伴食不可得。偶有以本州兵马监押某人为荐者,遂召之燕饮。自早达暮,宾主各饮酒三斗,猪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事。赵公已醉饱摩腹,而监押者屹不为动。公笑之云:“君尚能饮否?”对曰:“领钧旨。”于是再饮数杓。复问之,其对如初。几又饮斗余,乃罢。临别忽闻其人腰腹间砉(xū虚)然有声,公惊曰:“是必过饱,腹肠进裂无疑!吾本善意,乃以饮食杀人!”终夕不自安。

黎明,亟遣钤下老兵往问,而典客已持谒白曰:“某监押见留客次谢宴。”公愕然延之,扣以夜来所闻,跼蹐(jújī局脊)起对曰:“某不幸抱饥疾,小官俸薄,终岁未尝得一饱,未免以革带束之腹间。昨蒙宴赐,不觉果然,革条为之进绝,故有声耳。”

(选自《癸辛杂识》)

赵温叔丞相形体魁梧,走起路来仪态壮伟。孝宗平常很喜欢他,听说他的食量超过常人好几倍。正巧史忠惠进贡了一只玉制的大酒杯,能盛酒三升。一天,孝宗在便殿召见了赵温叔,很随便地问他说:“听说你很能吃,我想拿些小点心请你吃,怎么样?”赵温叔连忙惶恐地起来拜谢。于是孝宗让自己宠信的宦官捧来玉制大酒杯赐酒,倒了六、七杯,他都一饮而尽。接着用金盘捧来一百个蒸饼,赵温叔吃了一半。孝宗笑着说:“你可以全吃了它。”于是赵温叔再把剩下的一半吃光,皇上不禁笑了起来。

后来赵温叔到福建南部担任军政长官,闲暇时候想找一位客人陪自己吃饭,却总也找不到。偶然有人推荐本州兵马监押某人,于是召他来设宴喝酒。从早晨到晚上,宾主各喝了三斗酒,分别吃了猪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个。赵温叔已经酒醉饭饱,用手摩挲着肚皮,而兵马监押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赵温叔笑着说:“你还能喝吗?”兵马监押回答:“遵命。”于是又喝了几杓酒。又问他,回答象当初一样。几乎又喝了一斗多酒,方才罢休。临告别时忽然听到兵马监押腰腹间发出了皮骨分离的声音,赵温叔吃惊地说:“这一定是吃得过饱,毫无疑问是肚肠进裂了!我本来是好意,没想到因为饮食杀了人!”一整夜都很不自在。

黎明时刻,赵温叔急忙派遣随从老兵前往探问,而这时典客已经拿着名贴报告说:“那个兵马监押现在客房等候叩谢昨天的赐宴。”赵温叔惊愕地请他进来,询问昨夜听到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兵马监押小心谨慎地站起来回答说:“我很不幸得了一种饥饿病,官小俸禄少,一年也未曾吃过一顿饱饭,只好用皮带勒紧肚皮。昨天承蒙您赐宴,不知不觉吃饱了,皮带被挣断,因此有响声。”

本文作者运用圆熟的笔法为处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谱写了一曲悲歌。看似谈笑,实则在笑声中饱含着辛酸。其中不乏夸张与幽默,但绝不是廉价的噱头,不是哗众取宠的插科打诨,而是留给读者欲笑还休的深深的悲哀之情:为当时不公平的社会,为处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

文章一开始,作者竭力渲染丞相赵温叔的食量:“饮啖数倍常人”;用“可容酒三升”的玉海连饮六、七杯;一顿能吃百枚蒸饼。赵温叔的食量不能不说是惊人的,但作者这样描写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为兵马监押的出场作未雨绸缪的铺垫。两人的对饮场面写得很精彩,食量惊人的赵温叔和兵马监押相比是小巫见大巫,在两人“各饮酒三斗,猪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事”后,“赵公已醉饱摩腹”,“而监押者屹不为动”。“再饮数杓”,“几又饮斗余”,可见兵马监押的食量大到何种程度!读者读到这里只能击节称奇。接着作者设了一个悬念:两人即将分别的时候,兵马监押的腰腹间发出了皮骨分离的响声。难道真得象赵温叔所担心的那样:“是必过饱,腹肠进裂?”赵温叔一夕不自安,读者的心也被提了起来,为兵马监押的生命担心,而这时作者的笔触突然一顿,一宿无话,真可谓有一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味道。最后作者采用了“解扣子”、“抖包袱”的手法,通过兵马监押自己的口将谜底揭开,原来是监押肚皮被撑大,束肚皮的腰带进断而发出的声音,这谜底的确出乎于读者的意料之外,从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这谜底可谓是画龙点晴之笔,解颐妙语,令人品味不已,深化了作品的主题。兵马监押是一个俸禄微薄的小官,平时因吃不饱只好用皮带束紧腰腹,天赐良机吃饱了一次又把皮带绷断了,这就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的不公平和小人物的悲哀。小官既然如此,那平民百姓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

文学是一种精神享受,好的文学作品应是能够唤起读者的各种情感,在进行有效的投入后,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这篇小说就能够唤起读者的惊奇、担心、悲哀等多种情感,之所以有这样的效果,得力于灵活多变的写作手法。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如作者不采用“铺垫”、“悬念”、“抖包袱”等手法,而是一开始就直接写兵马监押如何如何能吃,最后把腰带都绷断了,那写出的作品肯定是平庸之作,没有什么感染力。可见写作技巧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