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究教育谈

作者: 李庚香 【本书体例】

王钟麒

(1880——1914),字毓仁,号无生,别号天僇、天僇生。安微歙县人,后迁江苏扬州。南社社员,历主《神州日报》、《民呼报》、《天铎报》笔政。著有《世界史》等书。以撰写小说理论见长,发表论文多篇,对当时小说创作颇有影响。

天僇(lù录)生曰:由吾乡出北城,折而西行,约六七里,有村曰冬烘村。村有陆先生者,业傅蒙,年约五十许,面狭长如削瓜,背偻作曲线,双目眴转,睛深陷作碧色。先生少读书,不甚了了,尝操觚学为文,累应童子试以十数,不能青一衿。年三十,始娶妻。从游者,咸呼之为师母。师母年较先生差长,面黄作菜叶色,龋齿掀鼻,而先生好之,使有五子。

先生居恒不漱口,因患口臭,触鼻令人作三日恶。冬夏一旧布衫,涕唾满衣衿上。性嗜淡巴菰,手一烟筒,长三尺以赢,未尝斯须去手。每对客作长谈,唾花飞溅客面。客或稍稍掩鼻遁,而先生不之顾。妇人女子,有见先生者,辄相骇以为鬼魅,避先生惟恐不速。然先生貌虽陋,颇富于爱国心,见有着短后衣,习西文,或设学校者,必唾之曰:“此汉奸也。”以是,时人无不敬先生。先生益窃喜自负。先生所居室,都三楹,甚湫隘,檐低压眉,以中楹为书塾,方度才四尺。从游童子不下二十人,人短几一,前后骈坐肩相摩,无一容足地。每破晓,则先生夏楚声、呼叱声、童子哭声、读书声、诵书声、师母解劝声,同时而至,半里外即闻之,时时与村人舂稻声、叱蹇声相酬答。

先生素有昼寝癖,每饭讫,恒即坐上假寐。童子睨先生眼饧(xíng兴)作倦态,即为得意状,相扑为戏,读书声甚微。久之,先生醒,见诸状,辄大叱,以戒尺掷几上,则诸童又齐声乱诵。盖先生睡时,则诵声如苍蝇之钻纸,先生醒时,则读声又如群鸦之噪风。如是以为常,十余年如一日。

先生家贫不能自赡,因仿古制,传食诸生家,周而复始,苟其家饮馔精者,先生得暇,辄枉顾,其数较他处为多。所食馔有彘肩,必睨室中人他顾时,徐徐引指至盘,力取少许置怀袖间,而已则故为庄容,若无事者然。俟归时,贻师母。师母得肉,则大喜,力抱先生,行亲吻礼。村人从先生游者,咸言先生之课徒也,不以学级之高下为等第,而以饮馔之丰歉为等第。其家饮馔丰,则童子诵书时,先生必爱惜夏楚,脱有讹舛,亦必力跃字沟而过;苟不尔者,则是童子且无幸。村人知先生指,每值先生枉顾,必增酒馔,以饲先生。先生之受修脯也,以节为期。每节前三日,村人陆续以桑皮纸裹小洋元,致之先生。先生见洋辄作鸬鹚笑。综而言之,先生生平,恶人道及“洋”字,惟收受修脯时,则不能不一破成例。数既集,先生一一陈之案上,首读所錾文,细语曰:“某某省造,某某通宝。”继又数曰:“一枚二枚……”乃至数十枚数无讹,乃以银元次第置掌中,试其轻重,凡银色稍次者,必骈二指以银置指端,掷几上,聆其声,如是者再,然后检厚楮裹之,以两手挟持,手战不能止,若恐其飞去者。目左右顾,恐有人于破壁中窃窥也。见无人,乃与师母出破椟,启其键,置银其中。外铺以破布及败絮十数重然后已。至夜兮,苟风动或门户有声,先生必惊起,防人胠(qū区)其箧。盖每节期者,先生最得意之时,亦先生最烦恼之时也。

先生课蒙,先后凡十数年。一日偶入城,闻人言政府方停科举,立学校,先生惊骇欲绝。未几,村农亦稍稍送其子入校肄业,居先生绛帐下者十去其五。先生忧懑,不可名状。先生以为生平得啖饭处,因课徒耳。徒且往矣,饭于何有?不急设法维持之,先生且将堕入饿鬼道,乃与师母商酌至再。久之,忽得奇策,即旧塾门首,署以榜,榜曰:“某某高等小学堂。”榜之侧悬牌二,上以朱书作虎头形,下有文曰:“学务重地,毋许喧哗。”自是以后,先生乃变旧日蒙师,而为学堂校长。堂中百无陈设,屋欹欲倾,学生书案,仍与牛磨鸡埘相混羼(chàn掺)。

村人中少有知识者,或问先生曰:“先生既设学堂,堂中教科,必非一人所能任。吾未见先生聘他教员,何也?”先生曰:“否,吾生有丈夫子五,吾长子尝在郡城读勃拉马半本,可以教英文。吾次子善说《水浒传》、《三国演义》,可以教历史。吾三子善治田,可以教理化。吾四子往来乡城间,路径甚悉,可以教地舆。至于体操、唱歌二科,则非吾幼子莫任。因吾幼子年虽十余岁,然居恒时时猱(náo孬)升树杪,入邻翁圃窃其果实,又能唱秧歌也。”闻者信先生言,旧日之学生稍稍来归。先生益自喜,自念今朝廷方奖励教育,有独力创建学校者,许大吏保奖。吾今设学堂,利则厚矣。有利不可无名,盍具呈学司。学司视学务重,必为吾出奏,吾由此可得清衔,吾之学生,亦得小小出路。思既熟,因向人假得新名词字典遍翻之,属稿数日方就。遂至省,以开办情形禀学使者,求使者代奏,立案。使者得禀,则大疑。因先生禀词中,满纸皆填砌“自由”、“平等”、“流血”、“独立”诸字,而语气不相连续也,不得已,姑遣先生归,俟派员往勘。

先生既归,意气益不可一世。谓师母曰:“吾指日即得保案,尔行且作夫人,受诰命。”谓诸子曰:“若曹不日为公子矣!设旧日牧牛儿有仍与若曹戏者,若曹宜唾之,不可使其足践吾阀,为吾门户羞!”

未几,视学者果至。先生迎之道旁,执礼甚恭,相偕入学堂。视学者大怪诧,问先生曰:“讲堂何在?”先生指茅屋对曰:“此即讲堂也。”曰:“教科书何在?”先生指案上《三字经》、《四书大全》对曰:“此即教科书也。”曰:“理化器具何在?”先生赧颜对曰:“无之”。曰:“图绘器具何在?”先生又对曰:“无之”。视学者无语,久之忽笑,谓先生曰:“君教育法甚善,吾当驰告学使,令破格奖君。”先生大喜,俯首谢。视学者去,先生遂日夕盼好音。

忽一日,得有司檄,言先生朦禀,误后进子弟,致学使者震怒,以后不得再用学堂名。村人知先生历史者,辄戒子弟,不得复从先生游。

先生贫甚,愧恨交集,未几遂病,病三日而先生死。

(选自《月月小说》1907年12月号)

天僇生说:从我故乡的北城出去,向西走,大约六、七里路,有个村庄叫冬烘村。村里有位姓陆的先生,职业是教儿童读书,年龄在五十岁上下,脸面象削瓜一样狭长,后背佝偻成曲线,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眼眶深陷呈青色。先生年轻时读书,不怎么聪明,也曾经学做文章,十多次参加童生考试,都没有考中一个秀才。三十岁时,才娶个妻子。跟先生学习的人,都喊她“师母”。师母年龄比先生稍大,面黄瘦如菜叶色,满口虫牙,鼻孔朝天,但先生喜欢她,使她生了五个儿子。

先生平常不漱口,加上患有口臭,闻见了让人恶心好几天。无论冬夏,都穿一件破旧的长衫,衣襟上沾满了涕唾的印痕,嗜爱吸烟草。手中握一烟管,长有三尺多,没有一会离过手。每次和客人长谈,都唾沫横飞,溅到客人脸上。有的客人渐渐捂住鼻子逃走,先生也不顾及他们。妇人女子,有见到先生的,都象碰上鬼怪一样惊骇,躲避先生惟恐不快。然而先生相貌虽然丑陋,却很富有爱国心,见有穿西装、学外文,或设立学校的人,一定唾骂他:“这是汉奸。”因此,当时的人没有不尊敬先生的。先生更加心里暗暗高兴,非常自负。先生所住的房屋,总共才有三间,非常窄浅,房檐很低,以中间作课堂,长宽不过四尺。跟他游学的童子不下二十人,每人一只小桌,前后肩挨肩相坐,没有一块立脚的地方。每当早晨,则先生的打学生声、吵骂声、儿童的哭叫声、读书声、背书声、师母的劝解声,同时而起,半里外都能听到,时时和村里人春稻声、叱驴声相应答。

先生平素有白天睡觉的癖好。每当吃过饭,就经常在座位上打盹。儿童瞅到先生眼睛半睁半闭显出很疲倦的神态,就非常得意,互相打着玩,读书声很小。时间长了,先生醒过来,见到这种情形,就大声叱骂,用戒尺敲打桌几,则儿童们又齐声胡乱背诵起来。先生睡着时,则背书声象苍蝇之扑击窗纸;先生醒起时,则读书声又如群鸦在风中鼓噪。象这样成为常事,十几年如一日。

先生家中贫困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因此模仿古代规矩,在各个学生家轮留吃饭,一次又一次地循环。如果学生家的饮食菜肴精美的,先生有空就去,比去其他学生家多。吃饭时如果有猪肉,一定趁室中人往旁边看时,慢慢把手伸向盘中,用力取一小块放到袖子中,自己则故意做出一付庄重的神情,好象没事的样子。等到回家,送给师母。师母得到肉吃,非常高兴,用力拥抱先生,和他亲吻。村里和先生打过交道的人家,都言先生教授学生,不以年级高低为顺序,而以饭菜之好坏为顺序。饭菜丰盛的人家,童子背书时,先生一定非常疼爱,如果有背错的地方,也一定能够跳读过去。如果饭菜不丰,那么这家的儿童就难于幸免。村人知道先生的意思,每当先生到时,一定增设酒肴来款待先生。先生收受学费,以过节为期限。每到节前的三天,村人陆续用牛皮纸裹小洋元送给先生。先生见到洋钱就象鸬鹚一样哈哈大笑。综括而言,先生一生非常讨厌人们说到“洋”字,只有在收学费时,就不能不破一次规矩。学费收齐以后,先生就一一摆放到桌面上,先读上面的錾文,小声念着:“某某省造,某某通宝”。接着又点数说:“一枚二枚……”一直数到数十枚正确无误后,才把银元按次序放在手心中试其轻重。凡是银色稍次的,一定并起两指把银元夹于指缝间,扔到桌上,辨听其声音,这样连续好几次,然后用厚纸裹住,用两手捧着,手颤不止,好象害怕它飞掉一样。眼睛左右环视,害怕有人从墙壁的破洞中偷看,看看没有人,才和师母取出破钱匣,打开锁钥,把银元放入其中。外边铺了十几层破布烂絮才算了事。等到半夜时分,如果有风动或门户发出声音,先生必定被惊起,防止有人偷去他的钱箱。所以每到节期,是先生最得意的时候,也是先生最烦恼的时候。

先生教授蒙学,前后有十几年。一天偶尔进城,听人说政府正停科举,立学校,先生惊慌害怕得要死。不久,村里农人也慢慢送他们的孩子进入学校,跟先生学习的走了十分之五。先生忧愤得无法形容。先生认为生平凭教学生吃饭,学生走完了,哪里还有饭吃?不赶快想法维持,先生就会变成饿鬼,于是和师母反复商量。时间长了,猛然想出一个好办法,就在过去私塾的门头上贴一榜文,上面写着“某某高等小学堂”。榜文旁边挂有二个牌子,上边用红色画一虎头形状,下边写:“学务重地,毋许喧哗。”从此以后,先生从过去的蒙师摇身一变而为学堂校长。学堂中没有任何陈设,房屋欹斜欲倒。学生的书桌,仍然同牛磨、鸡窝混杂在一起。

村人中稍微有点知识的人,有的问先生说:“先生既然设立了学堂,学堂中的教学课目,一定不是一个人所能担任的,我却没有见到先生聘任其他教师,什么原因呢?”先生说:“不是你说的这样。我生有五个男孩,大儿子在州城里读过半本勃拉马,可以教英语。二儿子善讲《水浒传》、《三国演义》的故事,可以教历史。三儿子擅长耕田,可以教理化。四儿子经常在城乡间走动,非常熟悉道路,可以教地理。至于体操、唱歌二门功课,除了我的小儿子外没有人能够胜任。因为我的小儿子年龄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平常总象猿猱一样爬上树梢,进入邻居老头的园圃偷其果子,还能唱秧歌。”听到这些话的人相信了,过去的学生一点一点回来了。先生自己更加高兴,考虑现在朝廷正奖励办教育,有凭自己的力量创办学校的,允许地方长官保荐奖励。我现在设立学堂,获利相当丰厚。有利不能无名,我应把创办学校的情况都呈报给学司。学司把学务看得很重,一定替我向皇帝奏明,我由此可以得到一官半职,我的学生也能有条小小出路。考虑成熟后,因此向人借得新名词字典翻了几遍,稿子写了好几天才写成。于是到了省里,把开办的情况向主管教育的学使禀告,请求学使向上代他奏明,立案。学使者听了禀告,非常怀疑。因为先生的禀词中,满纸都填砌了“自由”、“平等”、“流血”、“独立”的字词,然而语气却不相连贯。没有办法,姑且让先生先回去,等着派人去调查。

先生回去后,傲得更加不可一世。对师母说:“我不久就能得到保荐,你将成为夫人,领受朝廷的诰命。”对众孩子说:“你们不几天就是公子了!假如过去放牛的孩子有仍然与你们戏耍的,你们应当唾弃他,不可使他们再登我家门,为我家门户增添羞耻!”

不久,检查学校的人果然到了。先生亲自到道边迎接,执礼非常恭敬,陪着走进学堂。检查学校的人非常奇怪,问先生:“讲堂设在什么地方?”先生指着茅屋回答说:“这就是讲堂。”问:“教科书在哪里?”先生指着桌上的《三字经》、《四书大全》回答说:“这就是教科书。”问:“理化仪器在什么地方?”先生很羞愧地回答:“没有。”问:“绘图仪器在哪里呢?”先生又回答说:“没有。”检查学校的人默然无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笑了,对先生说:“你进行教育的办法很好,我会很快报告学使,让他破格奖励你。”先生非常高兴,点头称谢。检查学校的人离开了,先生就日夜盼望好消息。

忽然有一天,得上司的文书,说先生胡乱禀告,耽误后进子弟,以致学使震怒,以后不得再使用“学堂”的名字。村人知道先生历史的,都告诫子弟,不准再跟先生求学。

先生非常贫困,又愧又恨,不久就病了。病了三天后先生死了。

(选自《月月小说》)

这是一篇相当优秀的讽刺小说。作者王钟麒,以小说理论见长。他1907年创作的《学究教育谈》,内涵丰厚,语言生动,文辞犀利,鲜明地塑造出一个“陋儒”形象。

小说中的先生,容貌丑陋,“面狭长如削瓜,背偻作曲线,双目转,睛深陷作碧色”。举止也无教师样,“冬夏一旧布衫,涕唾满衣衿上”,“每对客作长谈,唾花飞溅客面。”学问也浅,“先生少读书,不甚了了,尝操觚学为文,累应童子试以十数,不能青一衿”。这样的一个陋儒,还对外国进步文化一概排斥,保残守缺,怎么能够启得了儿童的“蒙”呢?从此也可见封建社会一般文化教育的落后了。然而,也是这个顽固不化的陋儒,却想在改良之时混水摸鱼,投改革之“机”,给旧内容挂上个新招牌,结果演出了一出闹剧。这也反映了中国二十世纪初新旧交替时代的特殊景观。

作者对小说中先生的讽刺,手法相当高明。比如,师母面黄皮瘦,年龄比先生大,但“先生好之,使有五子。”先生因唾骂穿西服、说外语之人为汉奸,得到了当时人们的敬重。作者一句“先生益窃喜自负”,活活写出了一个儒生的迂腐。先生到诸生家吃饭,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取肉置于袖中,“而己则故为庄容,若无事然”,酸秀才的故作姿态,栩栩如生。“先生见洋辄作鸬鹚笑”,拿钱时“手战不能止,若恐其飞去者。目左右顾,恐有人于破壁中窃窥也”,把先生的可笑、可哀的嘴脸描摹得非常传神。先生从省城回家后对妻子和儿子的一席教诲,更是入木三分地揭露了儒生的虚浮和自大。遗憾的是,先生最后被学使指斥为“误后进子弟”,愧恨交集,抱病而死。

这篇小说的细节描写相当传神。比如,作品在师母这一形象上着墨甚少,但寥寥数笔就写活了这一人物。“师母得肉,则大喜,力抱先生,行亲吻礼。”描写童子上课时的情形也风趣、形象、生动。“童子睨先生眼饧作倦态,即为得意状,相扑为戏,读书声甚微。久之,先生醒,见诸状,辄大叱,以戒尺掷几上,则诸童又齐声乱诵。”“诵”而且“乱”,典型地勾画了童子手忙脚乱的神态,白描之手法运用得非常成熟。

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也很强。通篇语言风格联贯,叙述波澜起伏。特别是“自是以后,先生乃变旧日蒙师,而为学堂校长”后,对先生性格的捕捉和把握有相当难度。但作者通过“堂中百无陈设,屋欹欲倾,学生书案,仍与牛磨鸡埘相混羼”,表明先生的变革仍是换汤不换药。同时,也为先生结尾的可悲结局提供了根据,读后发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