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夫缚虎

作者: 李恩江 【本书体例】

沂州山峻险,故多猛虎。邑宰时令猎户捕之,往往反为所噬。有焦奇者,陕人,投亲不值,流寓于沂。素神勇,曾挟千佛寺前石鼎,飞腾大雄殿左脊,故人乎为焦石鼎云。知沂岭多虎,日徒步入山,遇虎辄手格毙之,负以归,如是为常。

一日入山,遇两虎帅一小虎至,焦性起,连毙两虎,左右肩负之,而以小虎生擒而反。众皆辟易,焦笑语自若。富家某,钦其勇,设宴款之。焦于座上,自述其平昔缚虎状,听者俱色变。而焦益张大其词,口讲指画,意气自豪。倏有一猫,登宴攫食,腥汁淋漓满座上。焦以为主人猫也,听其大嚼而去。主人曰:“邻家孽畜,可厌乃尔!”亡何,猫又来。焦急起奋拳击之,座上肴核尽倾碎,而猫已跃伏窗隅。焦怒,又逐击之,窗棂尽裂,猫一跃登屋角,目眈眈视焦。焦愈怒,张臂作擒缚状,而猫嗥然一声,曳尾徐步,过邻墙而去。焦无计所施,面墙呆望而已。主人抚掌笑,焦大惭而退。

夫能缚虎,而不能缚猫,岂真大敌勇、小敌怯哉!亦分量不相当耳。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鲜;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xī西)鼠。怀材者宜知,用材者,益宜知矣。

铎曰:“丙吉问牛喘,而兵刑钱谷不对。非不对也,是不能也。于何知之?知之于焦生之缚猫。”

(选自《谐铎》)

沂州地区的山高峻陡峭,有很多猛虎。县令不时地命令猎户捕杀,往往反而被猛虎咬死或咬伤。有人名叫焦奇,陕西人,来投亲,没找着,就在沂州定居下来。他平素异常勇猛,曾经用胳膊挟着千佛寺前面的石鼎,飞身跃上大雄殿的左边的房脊,故而人们叫他“焦石鼎”。他知道沂州山岭上有很多猛虎,就每天徒步进山,遇到老虎就赤手与之搏斗,把它打死,背着回来,象这样的事是经常的。

有一天进山,遇见两只大虎领着一只小虎来到近前,焦奇发起脾气,接连打死两只大虎,左右肩膀各扛一只,并且把小虎活捉带了回来。众人见了都吓得连连倒退,而焦奇谈笑自如。有位家境富有的人,钦佩焦奇的勇武,置办酒席款待他。焦奇在酒席宴上,自述他平时缚虎的情状,听的人都惊得变了脸色。可是焦奇越发夸大其词,口讲指画,表现出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态。忽然有一只猫,上到桌子上用爪子扒拉着吃,肉汤子到处流淌弄得满桌子都是。焦奇原以为是主人家的猫,任凭它大吃一通,而后离去。主人道:“邻居家的造孽的畜生,如此地讨厌!”不多久,那只猫又来了。焦奇赶忙站起举拳打它,震得桌子上盛肴馔的盘子碗之类不是倒了就是碎了,可那猫已经跳到窗户上,伏在一个角落里。焦奇发怒,又追去打它,窗棂都被打断,那猫一跳,登上屋角,双目炯炯,怒视焦奇。焦奇更加愤怒,伸开双臂作出要擒捉它的样子,可是那猫“嗥”地叫了一声,拖着尾巴,慢慢地走,过了邻墙,不见了。焦奇毫无办法,只是面对着邻墙,呆呆地张望。主人拍着巴掌笑起来,焦奇深为羞惭,退去了。

能够缚虎,却不能缚猫,难道真是在大敌面前勇敢、在小敌面前怯懦吗?只是条件不相配罢了。容得下整头牛的大鼎,不能用来煮小鱼;千斤之力的硬弩,不能用来射小小的鼷鼠。具有才能的人应该知道这个道理;使用人才的人更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铎词:“汉宣帝时的贤相丙吉春天路遇被逐之牛吐舌而喘,恐怕时令反常、阴阳失调,派人询问牛喘的原因;可是皇上垂询他兵刑钱谷方面的事情,却不回答,不是不想回答,是不能回答。从哪里知道是不能回答呢?从焦奇缚猫之事就可推定。”

本篇为笔记小说之精品,短小精悍,意味隽永,放射着哲理的光辉。观其前半部分,场景、人物、事件皆具,焦奇之缚虎、缚猫,形象鲜明,栩栩如生,自非小说莫属。观其后半部分,评人论政,以小见大,启人覃思,视为寓言亦无不可。笔记小说没有固定的框架,意到笔随,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叙事议论可自由处理,非常之生动活泼。此篇可谓神乎其技。

作者之叙事状物,不蔓不枝,生动传神,惜墨如金。其法有四,一是多用对比,深得孔夫子“叩其两端而竭焉”之三昧,用反衬的方法给人以鲜明的印象。文中缚虎、缚猫鲜明对比不待说,即如“猎户捕之,往往反为所噬”之与焦奇“遇虎辄手格毙之”、“众皆辟易”之与“焦笑语自若”、“听者俱色变”之与焦奇“意气自豪”等也无一不是对比。二是选取最典型的事例表现人物风貌,这样,既增强了说服力,又节约了笔墨。比如:写焦奇之神勇,只用“挟千佛寺前石鼎,飞腾大雄殿左脊”表现;写焦奇缚虎之才能,只具体地写其最成功的一次,“连毙两虎,左右肩负之,而以小虎生擒而反”。三是少做一般叙述,多做细节白描,比如缚猫一节,无一句泛笔,读之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四是素材取舍力戒芜杂,和主题无关者一概沙汰,这样一来,常常可以收到笔省意完的效果。比如酒宴之上,开始听者还“俱色变”,后来陪客竟一字不及,不过,不问而知,此等人是以主人的喜笑为喜笑、主人的动止为动止的。结尾一句“主人抚掌笑”,主人的粗鄙无文、焦奇狼狈失据以及流寓者在土著心目中的真实地位都跃然纸上。所有这些,都使其妙笔生花,足以垂范后昆。

文末的论说和文后的“铎曰”,实际上是混然一体的。前者就事论理,指出人的才能是多方面的,才非所用,用非所长,都不能取得成功;人尽其才,才能夺取胜利。人无自知之明,从事于力所不逮,是不智;用人者无知人之明,乱点鸳鸯谱,是失察,二者都会导致类如焦奇缚猫的悲剧。缚猫事小,只不过最后“大惭而退”,政治上用非其人,则将祸延他人。后者举出历史上成名的政治家,有所能亦有所不能,由于他们人生际遇适逢其会,所以得免焦奇缚猫之悲。作者此论,充满着辩证法思想。封建社会,仕途阴暗,统治者家天下用人唯亲,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牢骚是很多的,作者撰此妙文,当是情有所寄、意有所指的。可以说,此曲是作者拨弄着心灵中最敏感的那根琴弦演奏的,所以才妙语如珠,成此佳构。

美中不足的是,作者援引史实有误。丙吉问牛喘不误,见于《汉书·丙吉传》,他所不问的是横道死人,以为京兆尹当负其责。“兵刑钱谷不对”者另有其人,见于《史记·陈丞相世家》,汉文帝以问右丞相周勃,勃不能答;以问左丞相陈平,对曰:“有主者。”这些人有所为亦有所不为,成就了大事。作者推论其有所能亦有所不能,亦是似是而非。不过古人行文,常常为了气顺修改事实,此类事屡有所见,不独作者为然,是不足深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