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地图
中国幅员广大,各个地域在种族、部族活动的漫长历史过程中,积累了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成果。由于不同地域给诸子注入的文化因素千差万别,因此考定诸子的家族身世和里籍,对于破解诸子的文化基因具有关键价值。但历史文献资料的短缺,为考订留下许多难题。《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所附墨子身世片段仅云:“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将墨子附于列传中孟子、稷下先生、荀子之后,年代明显错乱。如此简略地记载一个学派领袖的一生,说明风行二百余年的墨子显学,到太史公时代已衰微到了几乎进入绝学之境。而且《史记》说墨子为“宋大夫”,与《墨子》记载他从不接受爵位互相矛盾;至于墨子的里籍在何处,也未做交代。
关于墨子里籍问题,《史记》《汉书》没有明确记述,唯汉末高诱注《吕氏春秋》称其为“鲁人”。以后就陷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迷雾之中。学术研究,器识为要。要善于拨开迷雾,辨识直指事物本原的途径。墨子里籍的最原始的材料何在?在《墨子》书,在墨子言。墨子对楚王言“臣乃北方鄙人”,说明他不是楚国人。他“出”曹公子于宋,用一个“出”字介绍自己的弟子到宋国做官;止楚攻宋之后,“过”宋而未被守闾者接纳,那他不是宋人,在宋地无家。他又说,“南有荆、吴之君”,加上“吴”,就在北方偏东;“北有齐、晋之君”,加上“齐”,就是不太北而偏东;“东有莒之国”,就在莒国西面、鲁国“南鄙”那些附属小国。鲁国南面存在过有名字可考的小型国家,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二十多个,都属于东夷部族。墨子出身于百工,往往居无定所,游动于东夷部族之间,其思想与东夷文化结有不解之缘。这对于将诸子研究纳入中华民族共同体发生过程中的华夷互动体系,具有本质的价值,可以极大地拓展墨子研究的文化空间。
墨学属于“草根显学”,有别于儒家的“士君子显学”。墨子站在平民立场,提倡“节用”“非乐”,反对“厚葬”,倡导公平正义、反对上层社会的奢侈淫乐,非常有鼓动力。民众鼓动起来了,用什么来约束和监督呢?他提倡“天志”和“明鬼”。学者们考察《左传》等书,发现春秋战国时期已经有“民本思想”,即认为墨子讲天讲鬼,是思想倒退。其不知“民本思想”只是当时精英分子的思想萌芽,广大草根民众仍信天信鬼,这种无所不在的监督,带有很强的心理强制性。墨子提倡“兼爱”和“非攻”,也是站在平民百姓、弱势群体一边。儒家的仁爱和礼仪讲究尊卑等级,亲疏远近,推己及人。一讲尊卑等级,就没有草根平民的份了。所以墨子讲“兼爱”,没有尊卑等级的普遍的爱,大家都是“天之民”,各国不分大小,都是“天之邑”,不能以尊压卑,不能以大欺小。墨子说他的思想行为是从大禹那里学来的。大禹的子孙分封在杞国,春秋时迁移到今山东新泰县,离墨子家乡很近。在墨子二十多岁时,杞国被楚国吞并,贵族、巫师、歌手把大禹故事带到民间,所以墨子能听到的大禹故事非常怪异,非常原始,带有东夷文化色彩。破解了墨子的家乡何在,就破解了墨子思想的文化基因从何而来。如果进一步分析先秦文献中墨翟、禽滑厘及其身后的墨家“钜子”的活动轨迹,可以认定,河南中南部是墨家民间结社团体的根据地,或他们止楚攻宋、实行非攻主张的大本营。
近代以来,由于西方科学思潮的启发,《墨辩》声誉鹊起,《大取》《小取》二篇也列入其中。梁启超有感于胡适的心得,认为墨子十论是“教‘爱’之书”,墨辩六篇是“教‘智’之书,是要发挥人类的理性”。此波愈涌愈烈,以至推崇“一部《墨经》,无论在自然科学哪一个方面,都超过整个希腊,至少等于整个希腊”。考察《墨辩》诸篇的发生,有必要搜索墨子思维方向的一次重大转换,由青壮年时期的满腔激情,到晚年充满悟性和理性的冥思。其转捩点隐藏在汉代邹阳的一句话中:“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一次牢狱之灾,促使已入老境的墨子对于此前的人生和思想进行反思。
墨子被囚前可能已开始反思自己的学说。被囚中,他苦思冥想早年百工众艺,以及日常事例、学理辩论的深层原理。他构思写作《经上》《经下》,可能在自宋国出狱后,不再能留宋或入楚,唯有返回鲁南鄙故里之时。从年龄心理学看,人在晚岁,往往津津有味地反刍早年的经验;人在捡拾早年的脚印中,捡拾青春的梦。墨子囚后返乡,旧雨重逢,朝花夕拾,许多当年的得意之事和幼稚笑话又何尝不可作为谈资?当年能工巧匠师徒相授,不乏绝技和秘诀,窥探这些绝技秘诀背后的原理,也是人生之乐事。因此,百工之技,绳墨之学,融合着民间能工巧匠世代相传的智慧,成了墨子《经》上、下对百科技艺进行思考的切近而稔知的资源。而且百工技艺,也是凿山开渠、治理洪水的大禹所推崇的,《周礼·考工记》说:“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这里出了一个杰出的百工领袖:奚仲。《左传》鲁定公元年记载:“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为夏车正。”《文子》说,尧之治天下,“奚仲为工师”。《系本》说:“奚仲始作车。”《管子》说:“奚仲之为车器也,方圆曲直皆中规矩钩绳,故机旋相得,用之牢利,成器坚固。”奚仲的薛国在战国时成为齐国孟尝君田文的封邑。墨子曾经称赞“奚仲作车”。造车这一在百工技艺中难度最大的技术,是在墨子家乡首先发展起来的。《法仪篇》载有墨子的话:“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悬,平以水。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可见他对百工技艺之“法”情有独钟。墨子由家常日用、百工之艺,开辟了通向科学的通道,绳墨之学的抽象化或数理化,向前延伸就是几何学。这是一种由经验上升为数理的科学主义的智慧。
文化地理学的角度,不仅对于破解诸子文化基因的来源效果明显,而且对于解释诸子的想象方式和理想追求,也可以得到深入一层的收获。在人性没有丧失自然本色的古老时代,人离自然很近,人处在自然的包围中,地方风物往往赋予思想者以思想的方式、想象的方式。老子有一种“复归于婴儿”的思想,就是返璞归真,复归生命的原始。老子“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实质上是要复归社会生命之原始,复归社会形态上的“婴儿”: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目睹东周的衰落,身在洛阳进行思想创造的老子反观自己的生命源头,苦县赖乡的氏族原始生存方式被他理想化、童话化了。这里所描述者涉及小国(原始氏族或部族)的规模,器物和对待器物的态度,对待迁徙和战争的态度;重视风俗、君民安乐和衣食温饱,至于文字文化则宁可简朴原始;邻国(相邻氏族和部族)外交尽量平淡相处,自然自足。这实际是老子以童年氏族生活记忆,辅以清虚无为的文化想象而成的“小国寡民”乌托邦。
再看庄子的理想方式。尽管宋国政治没有接纳庄子,但蒙泽湿地接纳了他。《马蹄篇》论“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就与这块湿地的原始生态有关。接着这样描写:“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而窥。”“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所谓“至德之世”讲的是社会理想,一如老子讲的“小国寡民”含有他对童年氏族生活的记忆,庄子对未来理想的构设,也嵌入了美好童年记忆的因子,崇尚的是一种未被社会异化的自然人性。人文地理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会给人的文化基因染色。它可以给墨子染上大禹的坚韧、百工的聪明,又可以给老子、庄子染上原始氏族的淳朴以及湿地风光的朦胧。
在先秦诸子研究中,走近先秦诸子、还原历史现场、破解千古之谜、重绘文化地图这四个命题互相关联,融为一体。走近诸子,就是走近他们所处的历史现场,还原现场才能破解千古之谜,谜团破解了,文化地图自然就变得清晰起来。反过来,以人文地理学、文化人类学、历史年代学、职官与姓氏、考古与文献等角度重绘文化地图,就可以厘清千古之谜由何产生,就可以还原历史现场,自然也就能够走近先秦诸子。四维度贯穿着一个核心思想:还原诸子的生命过程,用《桃花扇》的话来说,就是与先秦诸子“一对儿吃个交心酒”。这一点就与现代文化建设联通起来了,它令千古心灯交辉互照。经过这番还原研究,我们就可以用熟悉的、真确的甚至亲切的姿态,与先秦诸子进行深度的文化对话,追问他们为我们民族注入何种智慧,他们在创立思想时有何种喜怒忧愁,在中华民族数千年发展中他们提供的思想智慧有何种是非得失,在现代大国文化建设上这些古老的思想智慧如何革新重生,以此对话激活原创,在深厚的根基上共谋新世纪的人心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