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性的劳动:从《三国志》到《三国志演义》

创造性的劳动:从《三国志》到《三国志演义》

《三国志演义》是作家罗贯中付出了独创性的劳动写出的作品,而绝不是什么“积累型”的作品。这一点从关于“捉放曹”“杀吕伯奢”的故事情节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捉放曹”“杀吕伯奢”故事见于《三国志演义》第8节(毛评本第4回)“曹孟德谋杀董卓”:

曹操日行夜住,奔谯郡来。路经中牟县过,把关者见之,曰:“朝廷捕获曹操,此必是也!”当住问曰:“汝何姓?那里来?”操曰:“我覆姓皇甫,从泗州来。”把关者曰:“朝廷捕获曹操,你的服色、模样正对。”拖见县令。操赖道:“我是客人。”县令曰:“我在洛阳求官,认得曹操,捉来便知。”夺了马,拥至庭下,县令喝曰:“我认得你,如何隐讳?且把来监下,来日起解。万户侯我做,千金赏分与众人。”把关人赏了,皆散。

至晚,县令引亲随人取出曹操,于后院问之:“我闻丞相待你甚厚,何故自取其祸?”操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汝既拿住,便当解去请赏,何必多问!”县令曰:“汝休小觑我,我亦有冲天之志,奈何未遇其主耳。”操曰:“吾乃相国曹参之后,祖宗四百年食汉禄矣,不思报本,与禽兽何异?吾屈身而事董贼者,实欲与国家除害耳。今事不成,此乃天意也!”县令曰:“孟德此行,将欲何往?”操曰:“吾归乡中,发矫诏于四海,使天下诸侯共兴兵诛董卓,吾之愿也。奈何天不从之!”县令闻之,乃亲释其缚,扶之上座,酌酒再拜曰:“公乃天下忠义之士也,吾弃官而从之。”操问姓名,县令曰:“某姓陈,名宫,字公台。老母、妻子皆在东郡。宫愿从公,更衣易马,共谋大事。”是夜,收拾盘费,陈宫与曹操各背剑乘马,投故乡来。

三日至成皋,天色向晚,操以鞭指林深处而言曰:“此间有一人,姓吕,名伯奢,是吾父亲拜义弟兄,就往问家中信息,觅一宿,若何?”宫曰:“最好。”二人到庄门下马,入见伯奢,下拜。奢曰:“我闻朝廷遍行文书,捉你太紧,你父避陈留去了,贤侄如何到此?”操告以前事:“今番不是陈县令,已粉骨碎身矣。”伯奢拜陈宫曰:“小侄若非使君,曹氏灭门矣。”言罢,与操曰:“贤侄相陪使君,宽怀安坐。老夫家无好酒,容往西村沽一樽以待使君。”言讫,上驴去了。

操坐久,闻庄后磨刀之声,操与宫曰:“吕伯奢非吾至亲,此去可疑,当窃听之。”二人潜步入草堂后,但闻人语曰:“缚而杀。”操曰:“不先下手,吾死矣!”与宫拔剑直入,不问男女,皆杀之,杀死八口。搜至厨下,见缚一猪欲杀。陈宫日:“孟德心多,误杀好人!”操曰:“可急上马!”

二人行不到二里,见吕伯奢驴鞍前鞒悬酒二瓶,手抱果木而来,伯奢叫曰:“贤侄何故便去?”操曰:“被获之人,不敢久住。”伯奢曰:“吾已分付宰一猪相款使君,何憎一宿?”操不顾,策马便行。又不到数步,操拔剑复回,叫伯奢曰:“此来者何人?”伯奢回头看时,操将吕伯奢砍于驴下。宫曰:“恰才误耳,今何故也?”操曰:“伯奢到家,见杀死亲子,安肯罢休?吾等必遭祸矣。”宫曰:“非也。知而故杀,大不义也!”操曰:“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陈宫默然。曹操说出这两句言语,教万代人骂。

罗贯中在《三国志演义》中所写的这个故事情节,有没有史书上的依据呢?可以说,有依据,也没有依据。说他有依据,是因为他采用了史书中的某些素材;说他没有依据,是因为他对这些素材进行了根本性的改造,创造性的改编。

让我们来看看他是怎样改造的,怎样改编的,他的创造性表现在哪里?

这个故事情节见于《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卓表太祖为骁骑校尉,欲与计事,太祖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出关,过中牟,为亭长所疑,执诣县。邑中或窃识之,为请,得解。卓遂杀太后及弘农王。太祖至陈留,散家财,合义兵,将以诛卓。

“关”指虎牢关。“陈留”,今属河南开封。

这段记载比较简略,只有故事的前奏曲,没有故事的主体。尤其是没有吕伯奢其人其事。

《三国志》有裴松之所做的注释。他在注释中引用了不少已遗失的古书的记载。其中,在他所引用的三部书中有“杀吕伯奢”的情节。

这三部书是:王沈的《魏书》、郭颁的《世语》和孙盛的《杂记》。

请看它们是怎样写的——

王沈《魏书》:

太祖以卓终必覆败,遂不就拜,逃归乡里。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

其中有七点值得注意。

第一,曹操到成皋去找吕伯奢,并不是孤身一人前去,而是有好几个人骑马同行。同行者是哪几个人?作者没有说出他们的姓名。

第二,吕伯奢仅仅是曹操的“故人”。这只是一般的关系。二人之间并没有特殊的亲密的关系。

第三,曹操此行并没有见到吕伯奢本人。当时,吕伯奢已经外出,不在家中。

第四,吕伯奢有几个儿子?没有明确的、具体的交代。

第五,吕伯奢的儿子怎样招待曹操等人?这同样没有明确的、具体的交代。

第六,吕伯奢之子对曹操一行人主动地采取了恶意攻击的行动,而且获得了初步的战果:马和物。

第七,曹操杀了人。但是,他杀人,不是故意的,而是被迫的,出于自卫。至于他究竟杀了谁,到底杀了几个人,以及被杀者之中是不是包括吕伯奢的儿子在内,这些都含糊不清,缺乏必要的交代。

再看郭颁的《世语》:

太祖过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

和王沈《魏书》的记载相比较,在情节上,有两点是相同的:

第一,吕伯奢出行在外,曹操没有见到吕伯奢。

第二,曹操杀了人,但读者并不知道他杀的是谁(当然,他并没有杀吕伯奢)。

但它们不同的情节却有以下六点:

第一,曹操似乎没有同行者。

第二,曹操和吕伯奢是什么关系,没有明确的交代。

第三,吕伯奢有五个儿子。

第四,吕伯奢的儿子们招待了曹操。他们的招待,是殷勤的、礼貌的、善意的。

第五,曹操无缘无故地起了疑心,怀疑吕伯奢之子对自己有不良的企图和举动。

第六,曹操一共杀了八个人。但,这八个人之中,是不是包括吕伯奢之子在内,仍然没有直截了当的说法。猜想起来,这被杀的八个人中,应该有吕伯奢的五个儿子,他们恐怕逃不掉被杀的命运。

孙盛的《杂记》则是这样写的:

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遂行。

以上三种不同的文字记载,互相比较来说,应当是孙盛的《杂记》写得最好,它尖锐、简练,而又深刻。郭颁的《世语》次之。王沈的《魏书》最差,它替曹操文过饰非,实在是对吕伯奢父子的恶意中伤。罗贯中对《三国志》正文以及裴松之注所援引的三种文字记载进行了改造。他的创造性表现为以下的三点:

第一,罗贯中增加了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陈宫。在罗贯中的笔下,陈宫拥有双重的身份。一方面,他是被擒的曹操的救援者。没有他的帮助,曹操不可能逃出中牟县的监狱。另一方面,他又是逃亡的曹操的同行者。他们一路同行,就有了交谈的机会。由陈宫提问,曹操应答,罗贯中因此就可以借此剖析曹操的内心。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宫无疑成为曹操的隐秘的思想的揭露者。

第二,罗贯中改变了曹操和吕伯奢之间的关系。吕伯奢不再是曹操的“故人”,而变成了曹操父亲的“结义弟兄”。二人关系的趋向亲密,一方面,表明吕伯奢不可能对义侄怀有恶意、敌意;另一方面,表明曹操更不应该对老人家产生戒心、疑心,更不应该狠下毒手,连杀一家八口。再说,二人关系的趋向亲密,也让吕伯奢出门沽酒的行动有了充分的、必然的理由。

第三,罗贯中增添了两个重要细节:(1)杀死吕伯奢一家八口之后,陈宫和曹操“搜至厨下,却见缚一猪欲杀”。这就让读者知道了真相:吕伯奢的确是在真心实意地款待曹操。(2)出庄之后,见吕伯奢携带瓶酒、蔬菜归来,曹操反而用话诱骗吕伯奢回头去看“此来者何人”,然后“挥剑砍伯奢于驴下”。错杀了八口人,还不感到后悔,仍然不惜一错到底,砍死了一位毫无防备的、好心的老人。这位老人不是别人,是他的父亲的结拜兄弟!这使得曹操多疑、自、奸险、狠毒、残忍的性格暴露无遗。

曹操杀吕伯奢的情节是罗贯中的神来之笔。这也是他刻画曹操性格的全局棋中的一步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