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滂传
【题解】
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今河南漯河)人。少厉清节,举孝廉。曾任清诏使、光禄勋主事。按察郡县不法官吏,举劾权豪。因见时政腐败,便弃官而去。后汝南太守宗资请署功曹,严整疾恶。桓帝延熹九年,以党事下狱,释归时士大夫往迎者车数千辆。灵帝初再兴党锢之狱,诏捕滂,自投案,死于狱中。
【原文】
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也。少厉清节,为州里所服,举孝廉,光禄四行。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乃以滂为清诏使,案察之。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乃至州境,守令自知臧(赃)污,望风解印绶去。其所举奏,莫不厌塞[1]众议。迁光禄勋主事。时,陈蕃为光禄勋,滂执公仪诣蕃,蕃不止之,滂怀恨,投版[2]弃官而去。郭林宗闻而让蕃曰:“若范孟博者,岂宜以公礼格之?今成其去就之名,得无自取不优之议也?”蕃乃谢焉。
复为太尉黄琼所辟。后诏三府掾属举谣言,滂奏刺史、二千石权豪之党二十余人。尚书责滂所劾猥多[3],疑有私故。滂对曰:“臣之所举,自非叨秽[4]奸暴,深为民害,岂以污简札哉!间以会日迫促,故先举所急,其未审者,方更参实。臣闻农夫去草,嘉谷必茂;忠臣除奸,王道以清。若臣言有贰,甘受显戮。”吏不能诘。滂睹时方艰,知意不行,因投劾去。
【注释】
[1]厌塞:压服,消释。厌,通“压”。
[2]版:奏事用的笏板。版,通“板”。
[3]猥多:众多。
[4]叨秽:贪婪卑鄙。
【译文】
范滂,字孟博,他是汝南征羌(今河南漯河)人。其在年轻时磨练清高气节,被州里所推崇,举为孝廉、光禄四行(敦厚、质朴、逊让、节俭)。就在这个时候,冀州发生饥荒,盗贼蜂起,于是便任用范滂为清诏使,考查盗贼的情况。范滂登车揽辔,意气豪迈,有澄清天下的气概。来到州郡,守令自己知道贪污枉法,听到消息就弃官走了。范滂揭发的,都是舆论要求处理的,升光禄勋主事。这时陈蕃任光禄勋,范滂执公仪见陈蕃,陈蕃不留止他,范滂怀恨,投笏弃官而去。郭林宗听说责让陈蕃说:“像范孟博这样的人,难道可以按公礼要求他吗?现在一去,反而使他成名,可不是自取不好吗?”陈蕃于是便向范滂表示歉意。
范滂后又被太尉黄琼征举。后来皇帝下诏三府(太尉、司徒、司空)属官上报民间那些反映官吏贤能与否的歌谣,范滂因此劾奏了刺史、二千石权豪共二十多人。尚书责备范滂所劾奏的太多,怀疑他掺杂了私人恩怨。范滂回答说:“我所劾奏的人,假如不是才力不能胜任、污秽、狡猾贪暴为害百姓者,我是不会玷污上奏的文书的。只是近来因为三公会议的日子就要到了,所以先劾奏那些急迫的,那些还没有调查清楚的,再重新检查核对。我听说农夫除去田里的野草,农作物一定长得又好又茂盛;忠臣除奸,国家政治就清明。如果我说的不实,愿受重罚。”吏不能诘责他。范滂看到国家处在艰难之时,知道自己的理想不能实行,于是自己辞官走了。
【原文】
太守宗资先闻其名,请署功曹,委任政事。滂在职,严整疾恶。其有行违孝悌,不轨仁义者,皆埽(扫)迹斥逐,不与共朝。显荐异节,抽拔幽陋[5]。滂外甥西平李颂,公族子孙,而为乡曲所弃,中常侍唐衡以颂请资,资用为吏。滂以非其人,寝[6]而不召。资迁怒,捶书佐朱零。零仰曰:“范滂清裁,犹以利刃齿腐朽。今日宁受笞死,而滂不可违。”资乃止。郡中中人以下,莫不归怨,乃指滂之所用以为“范党”。后牢修诬言钩党,滂坐系黄门北寺狱。狱吏谓曰:“凡坐系皆祭皋陶。”滂曰:“皋陶贤者,古之直臣。知滂无罪,将理之于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众人由此亦止。
狱吏将加掠考(拷),滂以同囚多婴病[7],乃请先就格,遂与同郡袁忠争受楚毒[8]。桓帝使中常侍王甫以次辨诘,滂等皆三木囊头,暴于阶下,余人在前,或对或否,滂、忠于后越次而进。王甫诘曰:“君为人臣,不惟忠国,而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虚构无端,诸所谋结,并欲何为?皆以情对,不得隐饰。”滂对曰:“臣闻仲尼之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欲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同其污,谓王政之所愿闻,不悟更以为党。”甫曰:“卿更相拔举,迭为唇齿,有不合者,见则排斥,其意如何?”滂乃慷慨仰天曰:“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陷大戮。身死之日,愿埋滂于首阳山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夷齐[9]。”甫愍然为之改容,乃得并解桎梏。
【注释】
[5]抽拔幽陋:提拔被压制的,以及身份低贱的。
[6]寝:搁置,压下。
[7]婴病:慢性病。
[8]楚毒:酷刑折磨。
[9]夷齐:伯夷、叔齐。
【译文】
太守宗资先前听说范滂这个人,请他来代理功曹,委任政事。范滂在职,严厉整肃,对坏人坏事,深恶痛绝。有人不孝不悌,或有不合仁义的行为,都驱逐,不与共事,连他们的足迹也要扫除干净。着意推举那些高风亮节的人,提拔那些被埋没的人。范滂的外甥西平李颂,公族子孙,被乡里遗弃,中常侍唐衡把李颂介绍给宗资,宗资用李颂为吏。范滂认为李颂不合适当官,压下来不用。宗资迁怒,找了书佐朱零出气,鞭打他。朱零抬头说:“范滂的裁决,如用快刀斩腐朽,今天我宁愿被打死,范滂是不可违抗的。”宗资才没有打朱零了。郡中中人以下,没有不怨恨范滂的。于是指范滂用的人为“范党”。后来牢修诬陷党人,范滂因罪系黄门寺狱。狱吏对范滂说:“凡属系狱的人都祭祀皋陶。”范滂说:“皋陶是贤者,古时候的忠直之臣,知道范滂无罪,会为我向老天爷申诉。如果我真的有罪,祭祀他有什么好处呢?”那些同被关押的人,也从此不祭皋陶了。
狱吏准备拷打犯人,范滂因同囚的人多有病,于是请求先打他,与同郡袁忠争受毒打。桓帝派中常侍王甫按次审问,范滂等手、足、颈项都用木枷了,更用布蒙头,站在露天台阶下。其余的人在前,有的回答,有的没有回答,范滂、袁忠从后面越次走到前面。王甫责问说:“你为人臣,不思忠于国家,居然共同结党,自己标榜,评论朝廷,捏造事实,各种谋划交结,都是想干什么,老实招来,不得隐瞒假托。”范滂回答说:“我听说仲尼有言:‘看见善事,要像唯恐赶不上似的赶快去做,看见恶事,要像手探沸水那样赶快躲开。’想使善善同清,恶恶同污,以为这是朝廷所愿意听的,不意反而以为这是结党。”王甫说:“你们互相提拔推举,唇齿相依,不合你们意的就排斥,这是什么意思?”范滂于是激昂慷慨仰天说:“古时候做好事,是自求多福;现在做好事,犯了死罪。处死的那天,请埋范滂于首阳山侧,上不辜负皇天,下不愧于伯夷叔齐。”王甫怜悯他,颜色都变了,于是解除了范滂和袁忠的桎梏。
【原文】
滂后事释,南归。始发京师,汝南、南阳士大夫迎之者数千两。同囚乡人殷陶、黄穆,亦免俱归,并卫侍于滂,应对宾客。滂顾谓陶等曰:“今子相随,是重吾祸也。”遂遁还乡里。
初,滂等系狱,尚书霍谞理[10]之。及得免,到京师,往候谞而不为谢。或有让滂者。对曰:“昔叔向婴罪,祁奚救之,未闻羊舌有谢恩之辞,祁老有自伐[11]之色。”竟无所言。
建宁二年,遂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吴导至县,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滂闻之,曰:“必为我也。”即自诣狱。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绶,引与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滂曰:“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
其母就与之诀。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
【注释】
[10]理:申诉,辩白。
[11]自伐:自己表功。
【译文】
范滂后来释放出来,南归。自京师启行,汝南、南阳士大夫欢迎他的有几千辆车子。同囚乡人殷陶、黄穆,也免罪同归,都招抚保卫范滂,接待宾客。范滂回头对殷陶等人说:“现在你们跟随在我身边,是加重我的灾祸。”于是就悄悄地回到乡里。起先,范滂等入狱,尚书霍谞为他辩白。及范滂免罪,到京师,去拜访霍谞却不感谢他。有人责让范滂,他回答说:“从前叔向犯了罪,祁奚营救了他,没有听说羊舌有谢恩的话,祁老有居功之色。”最终没有说感谢的话。
建宁二年(169),大批诛杀党人,诏令紧急逮捕范滂等人。督邮吴导到县,抱诏书,闭驿舍,伏床哭泣。范滂听了说:“一定是为了我啊!”马上自己去监狱。县令郭揖大惊,出来解除印绶,要与范滂一同逃跑,说:“天下大得很啊!您为什么要在这里?”范滂说:“我死了,祸就了结了,哪敢因罪而将您连累了,还要使老母流离失所呢。”
范滂的母亲来到监狱与范滂诀别。范滂对母亲说:“二弟范博孝敬,足以供养您老人家,我范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者亡者,各得其所,望母亲大人割断不可忍的恩情,不要悲痛。”母亲说:“你现在能够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也无遗恨了!已有好名声,再求寿考,可兼得吗?”范滂下跪受教,再拜辞去。回头对他儿子说:“我想要你为恶吧,则恶不可为;要你为善吧,我不为恶,而结果如此!”行路的人听了,没有不流泪的。范滂就义时年三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