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融《西风故人情》

静夜思

我经常在想,奎屯这样一个地方在我的人生地理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坐标。

关于它,我在20多岁的年纪时,可以自信地写上一本书,后来觉得其实说不出什么,现在,我知道,曾经说出的那些只是我自己。

甚至只是自己的一个影子,有时熟悉有时陌生的影子。有时我在暗处,影子在明处,时间再久,这影子也只是我的一件外衣,任它如何飞舞,我仍是低回的,以人子所能有的忍耐叩问永恒的生之缺残与悲剧。有时我在明处,影子在暗处,这影子便只是生命中一件可有可无的依附,我重返荒蛮,嬉笑怒骂,但不悲伤,更不让虚假的眼泪遮掩内心的秘密。

这些只是因为,新疆一个叫奎屯的地方曾和我的童年有关。

不多不少,12年。

2012年7月,在一个大雨之夜,我重新回溯奎屯记忆。这静夜功课我做得非常缓慢,大雨倾覆了天和地,浇进我骨头里。我面朝北方站立,这时距离父亲离去已有60天整,北方正是他所在的方位。

寒冷,寒冷

内地人很少知道奎屯,但是如果说起伊犁,大家便不陌生了,奎屯就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一个县级市,位于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东边是石河子,西边是乌苏古城,它还是“丝绸之路”北道的必经之路。奎屯最早的名字是哈拉苏,乌孙是哈萨克人的祖先,天山以北,自古就是乌孙人和蒙古人的牧场。哈萨克人给这块土地起了一个名字叫哈拉苏,其在汉语里的意思是黑色的泉水。按照新疆的地理常识,凡是源自冰川雪峰的河水都是白色的,叫阿克苏,白水的意思;而源自大地,又是草原黑钙土的,就叫哈拉苏。富产黑色泉水的奎屯的东北地带芦苇遍地,泉眼密如星辰。

我家屋后有一个芦苇湖,湖水青碧,映得出天上流动的云影。湖岸长满芦苇和野草野花,苇丛中又生出灵活的野鸭、野雁、野鹌鹑,遗憾的是没人知道湖的名字,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潜入记忆几十年的湖,原来是无数泉眼喷涌汇流而成的。在湖边沿小路穿行玩耍,是我在夏季里每天都要进行的户外活动,并且常常是独自一人。无法解释我当年为何每天看湖都不觉厌倦。如果能够潜入湖底,亲眼目睹无数泉眼从大地深处争相向上涌流的情景,一定壮美异常。直到现今我还很难想象,莽苍苍的戈壁滩上,芦苇湖这种独特的地理构造是如何形成的?只有在心底慨叹自然的伟力与造化。

距离芦苇湖千余米外的地方,是戈壁滩,我的小学校就建在戈壁滩边上。没有围墙,戈壁就是学校的天然操场。校门口一条长长的黄土梁成为体育老师经常训练我们的“军事场所”,他教我们匍匐前进、快速攀越土梁,教我们和同伴摔跤。但那时候,没有一个老师教给我奎屯的历史,不知道在我们匍匐的身下,就是连接南疆北疆的一个重要驿站,更不知道两千多年前,这里是多个部族的牧地,是各路兵家征伐不休的战地。

奎屯的历史流变有些纷繁乱眼,我只能梳理出它大致的脉络:公元前三世纪,奎屯是塞种人的牧地,后为月氏牧地、乌孙牧地。公元前60年,西汉政府在西域设立政权机构——西域都护府,古代新疆(西域),包括奎屯,正式列入中国版图。两晋、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奎屯先后为悦般、北魏、柔然、突厥属地。隋代,奎屯属西突厥铁勒部。唐朝时隶属于北庭都护府下的昆陵都督府。五代十国,奎屯属九姓乌护和契丹族辽国。元太祖成吉思汗时,奎屯为蒙古族曲儿只地。清代属库尔喀喇乌苏管辖,为厄鲁特蒙古的牧地。光绪十年(1884年)新疆正式建立行省,天山南北的军台、营房改為驿站,用于军政信息的传递,奎屯驿是其中之一。

据说奎屯是蒙古人喊出来的,“奎屯”源自蒙古语“kuytun”的译音。1227年,成吉思汗在衰老之年仍亲率大军从阿尔泰山和果子沟分两路西征,征讨西夏。大军途经奎屯时,正值隆冬,经受住了欧亚大陆无数寒冷地带,大军沿着天山北麓过乌苏,有个蒙古兵就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奎屯,奎屯”,译成汉语就是“极冷,极冷”。这一声喊顿时感染了其他人,将士都觉得这里冷得难耐,连战马都打起了哆嗦。于是大军在寒冷的奎屯过夜休整,第二天大军直取黄河边,顺利征服了西夏。为什么连蒙古兵都觉得这里寒冷出奇?看看奎屯的地理位置就明白了,它地处准噶尔盆地最宽阔的地方,周围一无遮拦,南面高大雄奇的天山正对着奎屯裂开了一道山口,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全聚集在这里,然后冲向塔里木。

不只是蒙古士兵,我看到不少的文字记述过奎屯的寒冷,也可能因为在奎屯出生抗寒性强的缘故,我印象中从没经历过无法忍受的严寒。父亲在房子里垒砌了一座一米多高的火墙,火墙上刷了白粉,样子威武又可爱。一块块乌黑发亮的煤送进去化作熊熊火焰,房间彻夜温暖。傍晚,炉子里煨上几个土豆,烤熟的土豆散发出阵阵暖香。母亲剥掉土豆皮让我小心捧着,我一边吹着热气吃土豆,一边听着柜子上的收音机里传出的动人广播剧。窗户上覆着厚厚的棉窗帘,北风隐隐在外面呼啸。第二天早晨起来,父亲会撩起棉帘唤我看窗上的冰花,各种各样的天然花纹,绝无重复,晶莹剔透。打开屋门,屋檐下挂满一排长长的冰溜,仿若凝固了的瀑布,那情景,小小年纪的我已觉得美得惊心。

奎屯的冬天通常会持续半年之久,直到5月初,积了一冬的厚厚冰雪都还没彻底消融干净。冰雪是孩子冬天的乐园,大片大片的雪原上,我和同伴快乐地穿梭着,间或往冻得像胡萝卜似的手上哈几口热气,而此时身上已然冒出浅浅汗意。天空湛蓝,偶有云丝飘过,阳光照在雪原上白光耀眼。黑鹰在属于它的领域自由往来,偶尔低俯下来盘桓一阵,竟从来没侵犯过我们,我们亦从未觉得它们狰狞可怖。

7岁那年的四月末,我随母亲回滕探亲。从乌鲁木齐上火车时穿着厚棉衣棉裤,三天四夜的长途列车上,车行一路我减衣一路。抵滕时刚好过“五一”,我直接换上衬衣花裙,几步走进一个于我全然陌生的平原小城。

荒凉,膏腴

20世纪50年代由新疆建设兵团发起的屯垦活动,选择的都是最荒凉之地。

新疆建设兵团有二十万大军,最有屯垦经验的三五九旅王震旧部改编为农一师,在南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缘、塔里木河上游建起了一座新城阿拉尔,维吾尔语中是“绿色岛屿”之意。北疆的军垦第一新城为石河子,至今,石河子都是一座令人惊叹的森林城市,可见当时的规划有多么好了。

奎屯因为奎屯河成了农七师的师部。奎屯河位于天山北麓,发源于新疆乌苏市境内的依连哈比尔尕山,是独山子、乌苏市、兵团农七师的主要水源。奎屯河名字的来历和奎屯的来历一样,都是因为寒冷,蒙语意为冷的河。

20世纪80年代初,美国新泽西州州立鲁特铭斯大学教授、世界华人摄影学会副会长、美籍华人李元先生,偶然间用镜头探索了奎屯河大峡谷,并让它出现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首次让世界知道了奎屯这个地方。我曾看过大峡谷在各个季节的摄影作品,震撼之至。峡谷地层完全是由砾石和沙土组成,远古时代应是海底,天山雨雪及河水经年不息地冲刷,在这块平整的土地上冲刷出了一个百多米深的大峡谷。从谷底到谷肩高近200米。谷壁近直立,谷壁上的冲沟将谷壁雕琢成石林状,呈神秘的灰蓝色,险峻逼人,触目惊心,语言难以形容。谷底平展开阔,河滩上砾石遍地,绿色的奎屯河从红褐色的谷底穿越而过。

戈壁滩上,有河水奔流的地方就会滋养出一大片绿洲,无论那河是寒冷的还是温暖的,也无论它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成年之后,人就会明白,爱不爱一条河和那条河是什么样的关系不大。像艾青之于大堰河,大堰河显然不是一条美丽的河,但它给了诗人生命,想想,还有什么敬意能超过对生命恩典的敬意?

即或如我,从降生那一刻起,便生活在一块由我父辈开垦出的绿洲上,活在我尚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恩典中。

收进孩童眼中的,皆是宝藏。推开屋门,正南方雄奇伟岸的天山山脉横亘东西,经年冰雪不化,那种白光已成为我记忆中恒久的牵引。屋后不远处的防风林带足有几百米宽,至于有多长就无法计算了,俨然一座看不到尽头的森林。它们大多是些榆树、白杨和沙枣,其间碧草野花遍布,茂盛之至。林带在最外围,保护着里层的玉米、小麦、棉花等农作物,因为长期抵御风沙,有些槐树在与风沙的抗衡中长得奇形怪状,但它们的根已深入土地中。白杨高大挺直,站得齐齐整整,威武壮观。沙枣树长不高,属小乔木,但特别耐寒耐旱,五月份开出白色小花,随后生出青涩的沙枣,同黄豆粒差不多大。秋初,沙枣由青转黄,这时再吃就觉得甜中带酸。

沙枣树在奎屯是随处可见的,我常常是一面在路边玩耍着,一面摘几颗沙枣放进嘴里,颜色越深的就越甜。夏天,一大片瓜地里,碧绿的西瓜长出圆润完美的曲线,于是屯子里每家每户的床下就滚了一地西瓜。热了渴了,随手从床下取出一个,用刀轻轻从中间一劈两半,鲜红的沙瓤,漆黑的瓜子,水果的甜美完整地呈现出来。在奎屯,向日葵也是大片大片种植的,一到秋天,屯子里的大人孩子便整日沉浸在葵花的清香与收获的喜悦中。直到被砍下头颅,向日葵才算完成对人类的付出,它们纷纷剥离母体的圆盘,被装进各种各样的包装袋里,然后飞往世界各地。

这里的每一种植物,大到一棵树,小到随地生长供牛羊美餐的苜蓿,都是被人感恩过的。

看到新疆建设兵团垦屯以来,天山南北发生的巨大变化,时任国务院农垦部部长的王震呼吁上海市政府组织大规模知识青年支边,给新疆注入更多生机与活力。于是,从1961年开始至1968年,共有超过10万的上海知青离别父母远赴新疆支边,他们遍布天山南北的各个地区,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烙印最深的青壮年时代。直到20世纪80年代,这些知青才携妻带子陆续返回上海或其他省份,但也有不少人因往内地调动太难,只得继续留在新疆,这样,新疆就有了知青二代、知青三代,他们真正把根都留在了边疆。第一批玉米,第一批棉花,第一批向日葵,第一个果园,第一个花园,第一个种羊场、鹿场,第一个糖厂、盐厂,第一个煤矿,第一个纺织厂、纸厂,在那片荒无人烟的大地上奇迹般相继出现。与此同时,一个个城市也慢慢生长出来,如同一滴滴绿墨落在宣纸上,绿色越染越多。那是一片真正的神奇之地,远超出内地人的想象。

我的父亲于1963年离开他出生长大的上海,年仅19岁的他和几个同学一起报名进疆,被分到农七师奎屯。当时奎屯还是个县城,1975年改为奎屯市。我无从详细知道,他在最初那些年里都做过什么,但毫无疑问,他是个开垦者。开荒种树,坯砖垒房,夏天上天山运过木材,冬天进湖打芦苇造过纸浆,他和其他的开垦者们一起,用双手开辟出了一个水甘地美的戈壁绿洲。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们住的房子是父辈亲手建造而成,家具等物件也都是各家自己打制的,甚至连厂房都出自他们之手。

由于母亲是山东人,按照当时上海知青的返城条件,父亲不能带着我们回上海,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举家回到母亲的家乡。

落日故人

离开奎屯的第三十年,父亲如一枚衰极的叶子从生命这棵大树上坠落。他的坠落方式是民间最普通最大众的方式,没有惊动更多的人。从大地上诞生的事物最终回到泥土中。

30年,像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在他生活中并无惊天大事发生,无数不值一提的小事累积着,拥挤着,占满他的后半生。尽管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中包括下岗的尴尬、不入群的落拓、生活的清贫,但比起当初青春华年时从大上海远赴新疆支边的悲壮,他的后半生可谓平庸。最后20年,他身上的病灶一样样跑出来:胃溃疡、胆囊炎、肾囊肿、咽炎、颈椎间盘突出、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脑梗死……同每天的一日三餐一样准时送进他口中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药丸。许多次,我曾尝试改变他对药丸的依赖,但丝毫不起作用。最后一年,看似早已痊愈的胃溃疡重新找到了他,只是这次的宣判带有彻底终结的意味。

我曾一一检视他的离去留给我的诸多遗憾,其中最大的遗憾,是在他身体尚好时没能带他出去旅行,特别是没能带他回奎屯看看。记得某年某月我也曾许诺要带他回去的,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托词哪里都没去。那些原因或托词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矫情和微不足道。我唯愿相信他是带着遗憾离去的,这样,我这副寄放在尘世中的肉躯才不至于一直心安理得;我需要重量,需要被一股力压低,离大地近一点我方能逃脱轻飘飘的虚无。

去年八月,逢首批上海知青进疆50周年之际,父母当年的老朋友、早于我们回到上海的任阿姨夫妇重走天山南北。在奎屯市区,他们目睹了几十年后的巨大变化,心情為之喜悦振奋。但是当他们回到当年生活过、工作过的工厂,心绪骤然间复杂酸涩起来。在新一轮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曾经红火、饱含生机的纸厂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就已倒闭,许多老知青也即他们的老工友、老朋友因失去多年中赖以生存的工作又缺少其他的生存技能,生活陷入艰苦困顿中,不少家庭中都有无法就业的壮年劳动力。在曾经艰难拓荒、用单纯激情点燃青春梦想的地方,任阿姨看到的更多是凄凉,昔日乐园已成为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当年我们所有人引以为豪的清澈芦苇湖也遭到污染,不复当年纯净。

临别奎屯时,任阿姨邀大家到老红旗商场吃了一顿饭,感恩在那最美好的年华里他们曾相识。红旗商场曾是奎屯唯一的商场,小时候父母常在星期天带我和妹妹去那儿吃饭,逢到夏季,吃过饭母亲总还会领我们去吃冰激凌。粉红色的冰激凌一见太阳,很快就融化成一汪冰水,那种又凉又甜的美味每次都令我心满意足。现在奎屯已建起几十座高层建筑,并且是北疆地区高层建筑最多的城市,被美誉为“戈壁明珠”,但在上千个支边青年心中,红旗商场永远是唯一的。

西风销魂

2013年是父亲进疆支边50周年纪念,但他的生命只支撑他走到2012年春天。

毋庸讳言,知青,特别是远赴荒僻边疆最后回不了城的知青,是新中国尝受了较多苦难的一代人、一个群落。这个群落中,或许有那么一部分在二三十年后,凭借当年艰苦磨砺中练就的超强意志力与实践经验,以及不倦的思考能力,而成为某些领域的精英人物,绝大多数的知青同我父亲一样,平凡而普通,像铺展到天边的青草般绵绵却无言,有很多沉淀到社会最底层。许多人在中年这一最尴尬的年龄沦为下岗人员,早年因体力透支导致的病状百 出与经济窘迫互相交织着,继续磨砺他们,只是这时候,曾经集体相伴的理想和激情,曾经无畏艰难开拓新天地的单纯梦想,早被消解得无影无踪。他们已进入垂暮之年,无力,迟钝,虽然还有落日的淡淡余晖洒向他们,但这个时代却跑得越来越快,快得不想记住这些城市发展中的失落者的苍凉背影。

身为知青后代,我从未在父母口中听到他们对曾经支边生涯的怨恨与后悔。相信这也是绝大多数知青的真实感受。无论当年的知青后来成了什么人,那段经历总是他们人生中最有分量最刻骨铭心的里程,于他们有悲伤有酸涩,但也不乏幸福与创造新天地的欣悦。任文慧阿姨在重走奎屯回来后告诉我,要说对新疆没有感情那也是不真实的,我们把一生中最好的华年献给了那里,一座屯垦城市的葱翠新生就是最好的证明。

的确,他们是隐忍与沉默的大多数。

有一天夜里,我梦见自己飞一般在一条林中小道上滑雪,两旁的树上叶子全无,每一棵树干、每一条树枝上都挂上了厚厚的冰雪,那完全是一个冰雪世界。路上没有一个人,林子里也只是偶尔地窜出一只野兔,林中的路长得没有尽头,我身轻似燕,好像脚步永远也不会停止下来。突然,我有了一种恐惧感,因为天太蓝,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因为雪太白,在天空的映衬下更加刺眼;因为空气太静,除我之外再找不到任何人,我仿佛来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童话世界;因为这是一个童话世界,纯美得让人窒息,让人可以立刻死去……

那时,我也許8岁,也许10岁。

如果有一天,和孩子一起回到出生的原野,我要和他一起奔跑,一起放声欢叫,直到再也跑不动一步,把自己放倒在草地上。阳光穿透边城大地,也穿透我的将来和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