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艺《连襟》

五点多,天刚一亮计策就起床了。这些日子他情绪特别亢奋,总感到有许多的事要做,有许多的事做不完,有许多的事怕做不好。他做完早饭,边吃边看着每天清晨电视台的“健康早班车”节目。饭吃完了电视也看完了,他就起身出屋。他没有直接去上班,而是朝海滨路走去。为了锻炼身体,他把开了好几年的车停了,每天步行上下班。到了撇了四十奔五十的岁数,病就开始找人了,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身体,把抽了二十年的烟也戒了。特别是去年,处理完机关一位同事的丧事以后,他尤其感到人生之短暂,生命之无常。那个同事比他还小七八岁,前一天下午俩人还在一块商量着起草文件,第二天人就没了。俗话说:年轻时用命换钱,中老年用钱买命。从今年元旦开始,他按电视“健康早班车”上说的,不管花多少钱,想方设法把那些滋补的东西淘弄来,配上中药天天煲汤,把整个屋子弄得一股子中药房味。刘娟每天下班一进屋先皱起眉头,即使三九寒天,也要把所有窗户门都敞开,散散屋里的味道。常常味道还没散尽,人已冻得缩手缩脚。要是换了别人家,两口子说不定吵成了啥样。可刘娟脾气好,刚开始的时候,至多也就说他一句,卖野药的假郎中也开专家门诊了。后来见他毫无改正的意思,就有些生气了,急赤白脸地说他,你就瞎吃吧,当心没病也吃出病来。依计策的脾气俩人少不了叽咕几句,但他只是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不着急不生气地微微一笑,等把屋里的味放完了,起身将所有敞开的窗户门挨个儿关上。然后依然故我地每天煲汤,一副你有千条计,我有一定之规的样子,气得刘娟哭不是,笑也不是。想想那些药都是些滋补健身的,也就由他去了。

走在海滨路的林荫道上,拂面而来的海风,徐徐的,爽爽的,像孩子用细嫩润滑的小手抚摸着脸颊,用嘴咂巴咂巴,在微微的咸味里透着清香嫩鲜。已近中秋,这座海滨旅游城市迎来了最美的季节。天空笼罩了一个月的湿漉漉的雾气散去,闷热的桑拿天也随之消形遁影。远处被雾气遮蔽多日的山峦,又透著淡淡的青黛,像版画似的轮廓分明地镶嵌在蔚蓝色的天际间。前些日子,消暑度假的游人还像沙丁鱼群一样拥挤在海滨路上,在并不宽的海滩上拧成一个个的肉疙瘩。整个城市都被每年的旅游季搅得浮躁和嘈杂。然而只几天的时间,随着天气的凉爽,犹如大海阴历十五退大潮似的,游人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恢复了它原有的悠然和宁静。细腻的沙滩像金色的地毯徐缓地铺向蔚蓝的大海,远处海天一色,辽阔悠远。计策的心不禁一动,他猛地想起,大学毕业他被分到这座海滨城市,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看到海上日出时,他激情满怀,发誓一定要干出番事业来。往昔的情景历历在目,内心顿时泛起已有些陌生的冲动,像大海的潮水一般地往上涌,他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把正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计策吓了一跳。

今晚你到老太太那值班吧。有几个搞美术的朋友约了我,不能替你了。打电话的人对他也没个称呼,也不说自己是谁,拿起话就说,这要换了别人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他马上就知道是连襟徐中纯打来的,他跟他说话从来就没个称呼。。

计策的脸上立刻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没好气地说,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徐中纯像是看到了他的样子,好一会儿没说话,电话也没挂。

计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妥。岳母上个星期觉得心脏不太舒服,老毛病了,倒也没啥大事,住院就是为了输输液调理一下。为了表示孝敬,他提议当子女的要去陪护,白天是刘娟刘蕴姐俩,晚上就是他和徐中纯。这两天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实在没有时间。徐中纯在一个企业的工会工作,事不太多,已经替了他两个晚上,按理说他应该感谢人家才是。这么一想,他赶忙笑了笑,用亲切的口气说,你放心吧,晚上我肯定去值班。你聚会免不了要喝酒,就别开车了,打个车去。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中秋节马上到了,节前交警查酒驾特严,小心点。

挂了电话,计策还恋恋不舍地看了看一浪推着一浪的大海,可他再也没有了刚才激荡的情怀,惬意的心境。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心里懊恼地正准备往回走,手机又响了起来。

喂,是我。你干什么呢?在散步吗?昨晚睡好了吗?电话里传出娇柔中带着疲惫的女人声音。

一听到那声音,他浑身一激灵,是沈薇尘,是她,肯定是她。对于她声音中的音频、音高、音速,他像一只夜行捕食的蝙蝠,任何细小的动静都逃不过灵敏的耳朵。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散步,正散步,我自己,早起来了,睡不着。他心里不禁惊诧,她怎么知道我已经起床了,正在散步?瞬间,他想起来了,一定是徐中纯说的,不然她不可能对他的情况了解得这么细致入微,知道得这么清楚。他睡眠不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常常晚上睡不着,早晨却早早就醒了,一天不到五个小时的睡眠,还一个梦连着一个梦,甚至还是一个梦套着一个梦的梦中梦。第二天起床浑身没劲,上班头昏沉沉的,整个身体状况直线下降。他曾不无忧虑地和徐中纯说起过。徐中纯不以为意地说,你就是弦绷得太紧,心思太重,神经衰弱了。

这么早,没想到是我吧。说完还在电话那头俏皮地笑了笑。

他机械地咧了咧嘴,问,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不是早,是又失眠了。楚楚的声音里透着孤寂的凄凉。

他的心像被戳了一样,柔柔地有些酸,仿佛又看见她并不年轻的脸上透出的少女的娇羞,他问,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个电话吗?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一直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旁。

片刻的沉默后,她才说,今晚能一起吃个饭吗?马克汉姆大酒店,我请你。

计策愣住了,他料到这事迟早要来,可一旦来了他还是感到出乎意料。他期盼着,又恐惧着,拿着手机不知所措。按说计策是一个有理性且自制力很强的人,又在官场里历练了这么多年,他深知这种约会,显得有些暧昧,还是回避为好。可是她那娇憨而又凄切的声音,让他心生怜悯,尤其是当他突然想到沈薇尘或许是破解他一道难题的钥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克制住有些颤抖的手,用深沉又不乏温柔的声音说,好,晚上七点,马克汉姆大酒店,我一定去。话音还没落,他突然想起今晚有事去不了,赶忙又推辞。他把要到医院陪老太太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他说,等过了这两天,我打电话约你,还是马克汉姆大酒店,我请你。沈薇尘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无遗憾地长长叹了口气。

还在去上班的路上,计策就已经把自己的每个脑细胞都调动起来,就像被罩在网里的一只野鸡,由于应激反应使自身处于高度紧张的亢奋状态。他在想什么事该自己抓紧办,什么事该提醒领导办,什么事该协调有关部门去办,但是他考虑得最多的还是局长最近在想什么,自己该如何把局长想的,还没说出来的事落到实处。近来是局里的非常时期,局长刚被提拔为副市长,虽还挂着局长的名分,但已经到市里上班去了,局里由常务副局长主持工作。局里的领导班子很快就要变动了,之后各科室的头头跟着也会有变化。前两天市委组织部来考察了常务副局长,据说他是下一任局长的唯一人选。他知道常务副局长一主持工作,就想解决二建公司原合同工养老金的问题,这是前任局长遗留下的一件最棘手的事,也是市政府最头疼的事。为这事老头们已经到市政府上访了好几次。如果自己协助常务副局长解决了这个难题,常务副局长当局长就板上钉钉了,自己也有了向上再迈一步的台阶。他听说前几天局里研究干部时,他并不是局里副县级助理调研员的唯一人选,局党组会上意见并不统一,他还有两个竞争对手,要是他在这事上展示一下才华,那对下一步考察组来考察自己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计策在人社局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干了也有十来年,是多年的后备干部,论资历,论年龄他都该进步进步了。可是局里一正四副的局长位置都有人,就是两个助理调研员的虚职也都被人占得满满的。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进错行。前不久,他们几个学历相同、年龄相仿、前后脚进机关的哥们,有两个论能力根本就不及他的,由于命好,所在局有指数,一个被提拔成副局长,一个被安排助理调研员,都成了副处级,而他却还是个正科。他深感命运不济。那天在两位哥们的升迁庆祝宴上,他情绪低落,沉默寡言,除了几句应景的客套话就没怎么开口。

那次聚会后,计策很是消沉了几天。然而正像算命先生对他说的那样,他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去年年底,市里调整领导班子,他们人社局的局长到市里当副市长了。对一个单位来说,提拔一个人就是提拔一批人,一个缺给一批人带来了进步的希望,人们可以依次进步,副局长当局长,助调当副局长,科长当助调,副科长当科长,主任科员当副科长,副主任科员当主任科员,一般科员当副主任科员。这次如果常务副局长当上了局长,空出了一个指标,按常理助理调研员就能虚职变实职当副局长,局里空出了一个助理调研员的缺。

这对计策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今年已经四十八周岁了,必须牢牢地抓住,不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要是过了五十岁就彻底没戏了。五十是干部的晦气数,是克星,是鬼门关。近来,他有些感到力不从心,尤其让他恼火的是他的眼睛不好使了。人们常说花不花四十七八,刚到四十八,他的眼就真花了,不戴眼镜远处看不着,戴了眼镜近处又看不清。上班处理文件,他不得不把五百多度的近视眼镜摘了,不然文件上的一个个字就是一道道的黑条纹。可把眼镜摘下来,他说什么也没想到,竟然还对他的形象产生了负面影响。那天,他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顺手把眼镜摘了下来,戴了三十多年的眼镜早把两只眼睛压得变了形,向里深深地凹陷下去,整个人都变了模样。正巧工资科新来的一个小姑娘进屋,以为是小偷在翻找东西,吓得大声尖叫,惊动了一层楼的人,让他很是尴尬。为了给局里上上下下的人们一个年富力强、精明能干的印象,确保最后的冲刺稳操胜券,他咬咬牙,用一个月的工资,花了三千八百多块钱配了副变焦近视眼镜,这样他在看文件时就不用再摘眼镜了。

早晨上班,计策刚一进办公室,电话就跟着打进来了。常务副局长让他和分管社会保障的副局长立刻到他办公室去。一进门就看见常务副局长紧锁着眉头,大口地抽着烟,计策知道他又遇到了烦心的事。计策和分管社会保障的副局长相互对视了一下,默不出声地端站着。常务副局长猛地吸了口烟,把还有大半截的烟狠狠地按在了烟灰缸里。他说,刚才市政府办公厅来电话了,那批二建公司原来的合同工又闹起来了,老头们到市政府上访,打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养老,我们要生存”的横幅,把市政府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办公厅让咱们马上派人把那些人领回来,赶快恢复市政府正常的办公秩序,并立即拿出解决的方案,不许再拖了。

是谁拖,说清楚。我们的方案早就报上去了,早干什么去了。一有矛盾就往下推,凭什么让我们代人受过。分管社会保障的副局长的火爆脾气一遇火立刻就炸开了。

就见常务局长紧锁的眉头又皱了一下,片刻又舒展开来,堆了一脸弥勒佛的慈祥笑容,温和地说,这事是历史遗留的问题。你也知道市里研究了好几次,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复杂呀。我们不为市里分担压力谁为市里分担,我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见正在气头上的副局长还要说什么,他把手向空中一挥,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说,不说这些了,先解燃眉之急吧。你们俩马上过去,确保把上访的老头们劝回去。让他们推举几个代表到局里来和咱们谈。

作为办公室主任,计策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1950年代中期,市二建公司为港口的扩建,专门为港航公司定向招收了两千多名合同工,一干就是八年。二建公司原打算扩建完成后把那批合同工转正,可阴差阳错没转成。现在这批人都老了,没有退休金,生活十分困难。市里原打算为这批老人一次性补交一笔养老金,解除他们晚年养老的后顾之忧。这笔钱不是个小数,为此,市里准备市财政出一点,港航公司拿一点,工人自己再交一点。可港航公司不同意,说这批工人是市二建的,应该由二建公司自己解决。二建公司说,工人是为港口扩建定向招收的,港航公司不能不管。港航公司是省属企业,市里无权下命令。人社局出面协调了好几次,总算把港航公司有关处室的工作做通了,市领导又出面做几个副总的工作,几个副总都松了口,表示没啥大意见,但都推说这事他们定不了,得一把手倪總拍板。可是事情到了港航公司的一把手倪总那给卡住了。倪总说,亲哥们还得明算账,不能说兄弟吃饭就该大哥买单。细想想,倪总的话不是没道理,让港航公司出钱,合情不合法。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工人们着急了,几次到市政府上访。这不,中秋节快到了,工人们又闹了起来。

计策担心不给个说法,上访的工人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去劝也是白劝。他认为当务之急是拿下倪总这个山头,正面攻不下,可以迂回呀。他听说倪总现在老树开新花,正玩命地追求沈薇尘,据说已经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对她是有求必应。让沈薇尘给倪总吹吹风,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退一万步讲权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这么一想,他决定今天晚上就约沈薇尘。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要是工人们不听怎么办?

常务副局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你告诉他们,二十天之内,最晚国庆节前,如果还解决不了,我自动辞职。

计策和副局长噤声地对视了一下,轻声说,是不是再找个别的说辞?别搞被动了。

常务副局长神情凝重地瞥了计策一眼,说,我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俩就这么跟他们说吧。

出了常务副局长的屋,他借口要去安排车,回到办公室马上把晚上的酒店订了下来。坐在去市政府的车上,他给沈薇尘发了一条短信:晚上七点,马克汉姆大酒店231餐室,不见不散。

不一会儿,沈薇尘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告诉计策,倪总刚给她打了个电话,下午要到南方出差,让她一块去,俩人顺便在中秋节一起旅行。她赔着小心地说,多不巧啊,实在对不起。中秋节一过,我就回来。回来后我马上给你打电话,咱们再约,行吗?

计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他讷讷地说,那也好,那也好。

徐中纯晚上其实没有酒局,他那么说是不想再到老太太那值班了,老太太身体根本就没啥大事,完全没必要让人陪床。本来他睡觉就有“择席”的习惯,乍一换个地方,又是躺在临时搭的行军床上,连续两个晚上彻夜未眠,身体特别疲乏。再说晚辈养老尽孝是不能代替的,也不应该代替。既然有两个女婿,要尽孝就都尽孝,总不能一个只说不做,另一个苦挨苦受。但是,他晚上确实有事,几个搞美术的朋友约了他。最初要请他吃饭,他不愿去,担心饭店都是地沟油做的菜。后来他们说吃饭是次要的,主要是想他了,并且有事要麻烦他,必须面谈。他说,既然这样,饭就不吃了,都血压、血糖、血脂三高了,不如各在各家吃完饭,找个茶楼喝喝茶。

茶楼是个清静幽雅的地方,他们四个人点上一壶茶,要上几盘小点心,边喝边聊多惬意呀!不想刚把茶沏好,隔壁的茶室因为打牌输钱吵了起来,气急败坏的争吵和谩骂声,搅得他们连说话都听不清,把雅兴全冲没了。那个请客的朋友见他心烦意乱的样子忙说,抱歉,抱歉。徐中纯不在意地说,看来今天咱们高雅不起来了。没事,改日再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别客气。

好一会儿,那个打电话的朋友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求他要办的事。原来那朋友的外甥,在煤气公司上班,业余时间一直跟他这个当舅舅的学美术,徐中纯也指导过他两次,现在他已小有成就。可是在车间时间紧,干活累,没精力搞创作,想换到煤气公司的机关去工作。正好公司工会出了个缺,他想调过去,但公司经理不同意。他的外甥几经打听,知道计策和那个经理是校友,两人关系不一般。而他那朋友和计策说不上话,就来找他了。

见徐中纯有些犹豫,同来的一个朋友赶忙在一旁敲边鼓说,一个内部调动的事,不就他经理一句话嘛!另一个接着说,你们是连襟,有什么不好说的,让他递一句话就行。这点面子经理总会给他的,下面的企业求你连襟的事多着呢!

然而,朋友并不知道徐中纯的性格,更不清楚他们连襟之间的关系。徐中纯清高孤傲,不愿看着人家的脸色,赔着一万个小心,低声下气地求别人,他受不了那种憋屈。他觉得人喝酒,越喝越近;人求人,越求越远。虽说他和计策是连襟,但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求计策办过任何一件事。因为姐俩关系好,他们连襟之间好像也不错,见面客客气气的,但是两人就是不亲。前些年国有企业倒闭的倒闭,破产的破产,工人们下岗失业,刘蕴担心哪天他所在的企业也垮了,没了工作,想求计策把他往机关事业单位调一调,如果他同意,却张不开嘴,她可以去说,或是让她妈出面。他听了半天不作声,后来被逼急才说了句,别麻烦了,我在企业当个工人阶级挺好。刘蕴压着火劝他,都啥年代了还工人阶级呢,上海搞了一个青少年的问卷调查,将来的理想是什么?一百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孩子长大了想当工人。他慢吞吞地说,求人多难啊,咱别欠那个人情了。我觉得到哪都不如在厂里好。气得刘蕴骂他死爹哭娘,犟种,吃臭粑粑都赶不上热乎的。

隔壁茶室的谩骂声渐渐平息了。徐中纯望着几个朋友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求他的朋友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厚道人,从不给别人找麻烦,他能张嘴求他帮忙,那得下多大决心呀!他望着那个求他办事的朋友一脸歉疚和难为情的样子,心想,真难为他了。他怕自己不答应下不来台,还找了另外两个朋友来当说客,打圆场。真是精心策划,用心良苦。

徐中纯知道不管多难,今晚上说什么也得应下这件事,前面就是火坑也得往里跳。他用劲攥了攥拳头,暗暗地给自己鼓了鼓劲说,行。我尽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去办。

三个朋友都发出了欣慰的笑声。

出了茶楼,和几个朋友分手之后,徐中纯漫无目的地来到解放大街的过街天桥上,极目眺望,夜晚,远处宽阔的大街上不见一辆行驶的汽车,只有耀眼的车灯铺满了整个大街,光流在夜色中徐徐地移动,刺眼的光亮把矗立在街旁的路灯晃得昏淡黯然,轮胎在和沥青地面的摩擦中发出肉肉的声响。下了过街天桥,走进一条僻静的胡同,纷乱嘈杂扔到了背后,随着一阵秋夜爽爽的凉风吹过,徐中纯繁杂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可他也更怅然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跟计策说,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时一冲动,应承了朋友的事。

然而他们连襟俩从前不是这样的。大学毕业徐中纯和计策一起分到厂里,在一个车间工作。那时粮食紧,是定量的,不是有钱就能买到。人们为了吃得实惠些,饱一些,早晨上班要么挎一个帆布包,要么拎一个人造革黑兜,那里面清一色装着个放了米的白色铝饭盒。一进车间,第一件事就是往饭盒里倒上水,送到专门用来蒸饭的蒸鍋里。中午下班,成了家的人们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菜,没结婚的单身小伙儿和姑娘就到食堂打一个菜,一群人就围在一起吃百家饭,那些饭菜虽然简单清淡,但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一帮人吃得津津有味。因为都是白色铝饭盒,容易拿错,人们就在饭盒盖上贴一小块胶布,用圆珠笔写上自己的名字。

一次中午下班,计策拿了饭盒就走,吃完了他感到有点奇怪,今天的饭居然吃得有点撑。洗饭盒的时候,他看到徐中纯站在水池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不禁有些奇怪。等到水池洗碗的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后,徐中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一脸的难为情,吭吭哧哧地说,你,你是不是拿错饭盒了?计策说,没有啊。说着就把贴了胶布的饭盒递给徐中纯看。就在拿起饭盒的一瞬间,他好像看到胶布上写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三个字,仔细一看那上面写着徐中纯的名字。由于长时间的热气蒸,凉水洗,那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他的脸顿时红得像个关公,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赶紧去蒸锅里去找自己的饭盒,想把自己的饭给徐中纯吃,也算是个补偿。可没想到,飯盒倒是在锅里,里面的饭不知被哪个贪嘴的小子给吃了,想去食堂打饭却早过了吃饭的钟点。他无地自容地窘在徐中纯面前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地问,没饭吃,你怎么不找一找?徐中纯说,我找了。我认出是你拿错了。他问,那你怎么不说呢?徐中纯说,当着那么多人,我怕你不好意思。

计策愧得不敢抬头,他感到鼻子一阵阵发酸,他觉得世界上徐中纯是最可信赖的人,最好的人。从那以后他俩成了最知心的朋友,别看计策比徐中纯还小半岁,可他像大哥一样关心着他,护着他,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是徐中纯的他都管,都掺和拿主意。徐中纯的家在外地,身边也没啥亲人,也乐得让他帮忙。后来计策和刘娟处上了对象,看到未来的小姨子人品好,模样也俊俏,他就拉纤做媒当起红娘,把刘蕴介绍给了徐中纯。俩人同一天参加了厂团委举办的集体婚礼,因为他们娶了姐俩,姑娘又那么漂亮,还是连襟介绍的,在厂里很是轰动,婚礼上计策出尽了风头。

后来计策调到市劳动局机关工作,俩人接触少了,但按俩人原来的友谊,还有连襟的关系,按说还是挺亲的,可是不知咋的俩人渐渐疏远了,即使在丈母娘家见了面俩人的话也不多,也不投机。计策的解释是不在一块工作,共同语言少了。可徐中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计策人变了,他不再是以前在车间工作时的哥们了,变得世故了。他不赞成计策把人分三六九等,唯官是从,唯上是听,可又觉得社会都这样,计策又能怎样,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这或许就是官场的规矩吧。有时看见计策尽心竭力,八面玲珑,拼命往上奔的样子,觉得他太累。谁不想自己能进步,但太刻意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或许还适得其反。他曾劝计策,顺其自然。不想计策听了,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你不懂。

晚上十点多钟徐中纯回到家,一进屋见刘蕴正坐在沙发上发愣,电视也没开。平常她对电视可是比妈还亲,一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除了上班、睡觉,其他时间她都泡在电视跟前。今天是怎么了?见他回来了,她闷闷地说,姐夫又来电话了,嘱咐咱们千万别忘了,中秋节务必回我妈那儿吃团圆饭。徐中纯说,知道了,昨天他也给我打过电话。说着就进了卧室。刘蕴说,姐夫这是咋的了,多大点事,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娘们。

徐中纯躺在床上,刘蕴的话一下提醒了他。自己的家在外地,往年除了春节,其他的大小节日他们都是到岳母那团聚,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根本用不着千叮咛万嘱咐的。计策反反复复地打电话是有些反常。是不是哪儿又让岳母不称心了,对他们有了意见,让计策叫他们回去教导教导。他知道岳母事多,爱挑个礼儿。越想心里越没底,赶紧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让刘蕴赶紧给岳母打个电话。电话里刘蕴东拉西扯,拐弯抹角地试探着,把老太太弄得脑瓜子都大了,电话里喊道,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是啥意思,有什么事你就说。我要睡觉了。刘蕴忙说,没事,没啥事。赶紧把电话挂了。见老太太真的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徐中纯这才放心,回到屋里躺下。

晚上九点多,医院终于安静下来了。就像农村散了大集似的,白天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嘈嘈杂杂,此刻全没了踪影。只有住院部陪护病人的家属偶尔从电梯的轿箱进进出出。

今晚轮到计策到医院值班,他伺候着老太太洗完脸洗完脚上了床,对她说,妈,过两天就中秋节了,我跟医院请个假,接您回家过中秋,完了咱再回来接着住。老太太望着他满意地笑了笑说,不了,明天就出院,我也没啥大事。

计策心里明白,其实老太太就等着这句话。她属拧麻花的,要的就是这股劲儿。

老话说,姑爷是丈母娘的上等客。可那是老黄历了,过去女人没地位,丈母娘怕姑爷在婆家给闺女气受。现今女人们都翻了一百二十个身,结了婚就单过,有几家不是女人说了算的,丈母娘再也甭担心闺女受气。顺着老话说,如今丈母娘是姑爷的亲娘,不,比亲娘还亲。丈母娘使唤姑爷比使唤儿子更仗势。

其实老太太长期在人事组织部门工作,跟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干的就是考察甄别,哪个人怎么样她心里清楚着呢。说心里话,两个姑爷她更喜欢计策,觉得他更聪明,嘴又甜,讨人喜欢,常常是她刚想到,他就说了出来,并且尽往你心眼里说,令人心里熨帖舒坦。

中秋节快到了,她觉着也没啥大毛病,一个人在医院住着也孤单寂寞,想回家过个团圆节。可她就不说,倒要看看俩姑娘,俩姑爷谁惦记着她。这不,她刚想到,计策就揣摩着了。要是徐中纯就不行,太不会来事了。

连襟在当地又俗称“一担挑”、“一般沉”。有好事的人专门考证过,这俩俗称不仅仅是俩男人之间的互称或合称,它们更是相对老丈母娘而言的。都是姑爷,就像一根扁担上的两个筐,都得一样沉,如果一个重一个轻,一个亲一个疏,一个近一个远,那挑子非栽歪了不可。然而,老太太肩上的挑子就是斜着的,两个筐一个轻一个重,不一般沉。往常,家里有点啥活,老太太总是找徐中纯来干。他人勤快,手又巧,干活没说的。可家里真要有点大事小情的,老太太爱找计策商量。不是徐中纯脑子笨,没点子,而是他觉得老太太事多,不愿掺和太深。久而久之俩姑爷就在老太太心里有了轻重不等的分量,分出了个远近亲疏。徐中纯早看出来了,他没往心里去,倒觉得省心省事,多了份清闲。但刘蕴不高兴了,说她妈偏心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徐中纯听了也不生气,反劝她说,好不好的又能怎样,她又不是我妈。一句话把刘蕴气得蹦了个高,冲着他喊道,她不是你妈是啥?是我妈,就是你妈。徐中纯赶忙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非争那高低上下干啥,好坏我真无所谓。我对你妈好,都冲着你。你要不是我是老婆,你妈对我来说不就是大街上碰见个不认识的老太太吗?徐中纯这么一说,刘蕴心里的气消了大半。片刻,她说,你真没心没肺的,你无所谓,我有所谓。凭什么都是姑爷,不一视同仁。

中秋节那天上午,计策早早来到老太太家,说,妈,您刚出院,不能累着。今天啥也别管,我来操持。他一会儿喊这个,一会儿吆喝那个,忙活得像婚礼上的大值宾,把刘娟、刘蕴姐俩和徐中纯支使得团团转。中午的时候,十几个香喷喷的菜肴,有荤有素,有凉有热,摆得满满一桌子。计策请老太太在正座坐下来,用筷子把每个菜都夹一点,放到一个小碟子里,摆到了老太太面前。她一个菜一个菜地尝了尝,高兴得直说好。但老太太说啥也不会想到,这一大桌子菜,计策连根葱都没剥。

中午吃饭时,计策给每人的高脚杯里倒上干红葡萄酒。徐中纯看了看嫌少,喝着不过瘾,又往杯里倒了些,抬手想把大半杯酒一口干了。计策忙制止他说,不能这么喝。喝干红葡萄酒有学问呢。倒酒不能超过杯子的三分之一,更不能大杯大杯地干。喝干紅有“饮干红四步曲”之说,一醒,二看,三闻,四品。醒,就是把酒倒入杯中,放个十多分钟,让它和空气充分反应,为了加速反应,可以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高脚杯的柱脚,将杯底压在桌面如同研墨般旋转。看,看酒的成色。咖啡色,酒坏了;紫红色,酒酿造的时间不长;暗红色,外围带褐色的是好酒。闻,闻味道,用杯口罩住鼻孔深呼吸,味道越厚越浓越是好酒。品,按照甜、酸、涩、余四个标准,浅尝一口,含在嘴里五六秒,用舌头搅动,你会感到舌尖微甜,两侧发酸,舌根苦涩,吞下后有绵绵余韵。

计策连说带比划,一桌人听得津津有味,只有徐中纯尴尬地坐在一旁,端着大半杯酒,喝不是不喝也不是,见计策还要说,他瞥过去一眼,闷闷地说,哪儿那些穷讲究。说着把大半杯酒一口干了。一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再吭声。计策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太太也面露不快,一桌人闷闷地不做声,计策赶忙打着圆场说,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一瓶酒喝到一大半的时候,一家人都面如桃花,大家都说不再喝了。可是计策端起酒瓶,坚持着把剩下的酒给每个人都匀上。突然,一脸神秘地说,我要动动了。说完腼腆地嘿嘿一笑,把一桌的人弄得云山雾罩的。还是老太太先反应了过来,她看着一旁抿嘴微笑不语的刘娟,心里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说,到哪去?啥职务?计策说,还在局里,任助理调研员,副县级。局党组已经研究完了。领导跟我说了,这一两天就上报。

这时,刘蕴才突然明白过来,难怪前两天计策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们回来过节,原来是为这事呀。她调侃地说,好啊,祝你升官发财。她原想徐中纯也能顺情说好话地敷衍几句,可是徐中纯不知是成心,还是脑瓜少根弦,很不以为然地说,我当啥事呢。现在的官场就跟中国的股市一样,没准的勾当,红头文件不是还没下吗?难说啊。再说现在的官当不当的……说着他瞥了计策一眼,计策刚才还春风得意的样子顷刻间荡然无存,一副冻硬的干萝卜条的抽抽巴巴的表情僵在脸上。徐中纯不是故意说的,他不是要杀杀计策的威风,让他难堪,只是条件反射般下意识的流露。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些嫉妒计策。按说计策提拔不提拔也不碍他啥事,可他或许和别人一样,并不愿意看见和自己密切却又不亲的人比自己强,倒是对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的升迁能坦然接受,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人性的弱点。但是说完了又有些后悔,光图一时嘴巴痛快了,扫了大家的兴不说,关键是话说得那么难听,把计策得罪了,他还得替朋友求计策办事呢,到时候怎么张嘴啊。

计策被徐中纯噎了几句,闷闷地不再出声。他觉得徐中纯已经不是以前忠厚老实的那个人了,经常别别扭扭的,总爱说些不合时宜的煞风景的话,让人下不了台。你说他心直口快没心眼,也不像。徐中纯对人也是有远有近,有厚有薄,那分寸拿捏得很好。沈薇尘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连他早上几点起床,什么时候出去散步都一清二楚,肯定是徐中纯跟她说的。可是徐中纯在他面前只字不提沈薇尘,就好像他们根本不认识,然而他俩是亲表兄妹。

刘蕴见母亲白了徐中纯一眼,赶忙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老太太举起酒杯说,男子汉嘛,就得有股子要强劲儿,不断进步。咱们都举杯,共同预祝计策进步。见徐中纯心不在焉地呆愣着,刘蕴在桌下用劲儿踢了他一脚,他才缓过神来,赶忙端起酒杯说,刚才我瞎说,你,不,姐夫别往心里去,谁不愿意进步,谁进步不好啊。我十二分衷心地祝贺你,姐夫。说完站起来,走到计策的身旁,亲热地和计策碰了一下杯,然后一扬脖,把杯里的红酒一口全喝了。

计策颇感意外。刚才徐中纯不长的几句话,竟前后叫了两次姐夫,第一个姐夫叫得有些含糊,第二个“姐夫”叫得既清楚,声音又重,还很真诚。他端着酒杯愣愣地站着,忘了碰完杯应该喝酒。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徐中纯叫他姐夫,他有些感动却也迷惑了。

中秋节过后上班的第三天上午,徐中纯给计策打电话约他晚上吃饭。计策说晚上有安排,徐中纯以为他是找借口要推脱,便说有要事找他。电话里计策犹豫了,他今天真有事。中秋节一过,沈薇尘就回来了,约他在今晚见面。他沉吟了片刻说,我就串串场子,跑跑片,两头兼顾吧。为了将就计策,徐中纯把饭局安排在离马克汉姆大酒店不远的“水乡之家”,这家餐馆的淮扬菜很有特色。他怕和计策吃饭,俩人没啥话,气氛尴尬,找来好几个当年大学毕业一块分到厂里的老朋友来作陪。

老同事聚会分外亲,虽在同一个城市,但大家平时相见的机会很少。饭局开始的时候,一桌人围着徐中纯给他敬酒,气氛格外热烈,大家都感谢徐中纯为大伙儿创造了难得相聚的机会,无形中把计策冷落了,他闷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夹着盘子里的菜,徐中纯赶忙说,别谢我,是计策,不,我姐夫,想弟兄们了,我只是奉命召集。

计策听了先是一愣,继而会心地笑笑。大伙儿看着计策神情的变化,马上明白了徐中纯的意思。几个老朋友都比较了解计策和徐中纯之间的关系。当年俩人成了连襟,开始俩人还都像原来一样直呼其名。不知打什么时候起,计策称呼徐中纯还是直呼其名,而徐中纯就不再叫计策的名字了,有话要说就用第三人称代词——你,有时索性什么称谓词都没有。后来他们才知道,自从哥俩成了连襟,计策对徐中纯对他直呼其名心里很不痛快,认为不尊重他,可又抹不开面子说。他跟老婆刘娟抱怨道,我虽比他小半岁,但萝卜小长在背(辈)上。刘娟把计策的意思和母亲说了,母亲又把话传给了刘蕴,让刘蕴回家说说丈夫。可徐中纯觉得原本亲密无间的好哥们,突然变得有上有下,有长有幼,心里别提多别扭了,那声“姐夫”,这么多年就是叫不出嘴。今天能叫出“姐夫”,可见今晚的饭局不一般啊。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纷纷转而围着计策,给他敬酒,他立刻开心起来。计策好酒,这些年练得也能喝,一瓶白酒喝完跟没事人似的,只要酒桌上没有比他官大的,他就是酒桌上的桌长,酒席宴上的中心。他针砭时弊的观点常让人们畅快淋漓,他富有人生哲理的警句使大家顿开茅塞,他时不时地说上几个诙谐幽默荤素皆有的小段子,能把大伙儿逗得捧腹大笑。有人开玩笑说,计策犹如酒席宴上的那道鱼,是道压轴的大菜,也有人说他像酒桌上的调味品,没他不热闹,少他缺滋味。兴奋起来的他跟每一个敬酒的人碰杯,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说完带头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桌上的人轮着给他敬了一遍酒之后,一个老朋友说,计策,最近有新段子吗?给我们说一个。

计策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准备把刚听来的一个段子说给大伙儿听,那段子是素段子荤说,很有“包袱”。但转念一想,自己就要动一动了,不能再嘻嘻哈哈地说点不荤不素的东西了,要矜持一些,不然人家怎么尊重你。于是,他说,段子没啥新的,说一个真事吧。地铁站有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乞讨者拦着人们要钱,警察过来维持秩序,驱赶乞讨者。不想那个乞讨的人翻了警察一眼,鼻子一哼,一脸不屑地说,老子每天收入六七百块钱,是你一天工资的五六倍,你凭啥管我,是不是羡慕嫉妒恨呀?

人们先是笑了笑,接着侃侃地发起了议论,继而抨击起当今社会上的时弊。计策见状赶忙说,不谈这些了,咱们喝酒,喝酒。徐中纯赶忙给大家倒酒。酒过数巡后,一桌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无主无宾,由着性子和身旁的人说起话来。这时,徐中纯端着酒杯走到计策跟前敬了杯酒,趴在他耳边把朋友托办的事跟计策说了。计策刚才还是一脸晴空万里的笑容,听了后脸上立刻乌云密布,摇摇头沉吟了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才说,人的事,不好办。

徐中纯着急了,鼻尖上渗出密密麻麻的一片汗珠,他忙说,这事你多费费心,想想办法。见计策无动于衷地沉默着,他以为他故意端着拿把,忙说,我朋友说了该花钱就花钱,也别让人家白忙活。计策还是摇头说,不是钱的事,跟钱没关系。

徐中纯一看他的态度知道事情不好办,而朋友还在等着他的好消息。他头上的汗顺着脖子就流了下来。

突然,计策那持重的脸粲然一笑,说,难归难,我会尽力办。

见徐中纯好像不太相信,又说,明天听我的准信。

徐中纯被计策先后判若两人的变化搞得蒙了头,愣愣地半天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计策怎么会有这么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张脸变得比川剧中的变脸还要快。其实计策起初没打算帮这个忙,他知道人际关系犹如数学中的减法,用一次少一次,跟石油、煤炭一次性能源一样,用完了就完了,不可再生。他犯不着了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动用那些稀缺的资源。在当今的现实生活中,帮忙就是利益的等价交换。今天你找人家帮忙,明天人家来找你办事,你办是不办?然而,就在徐中纯彻底失望时,他猛然想起二建公司原来的合同工的事。他觉得解决老头们的困难徐中纯能帮上忙。他像迷航的轮船又看见航标灯似的,马上调整了态度,这才有了他脸上前后天壤之别的变化。

这时计策的手机响了,他赶紧走出门去接听。过了一会儿他才回来,一进屋就抱歉地说,对不起诸位,我还有个局,先走一步,不陪大家了。然后走到徐中纯跟前,从兜里掏出八百块钱来拍在桌子上说,今天的单我买,你替我好好陪陪老朋友们,让大家尽兴。

徐中纯一愣,他瞥了桌上的人们一眼,正碰上大家疑问的目光,他感觉被羞辱了似的。心说,讲好的今天是我请大家,你买什么单,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今天我请客,你拿什么钱,这钱我能要吗?他还想说什么,可是计策丝毫没有理会他,转身走出了屋。看着一桌人簇拥着送计策走出门,他怅然地坐在椅子上没动。一个人为别人做了点事,得到别人的赞扬那是幸福;一个人花了钱,别人领情,那是享受。想想刚才大家围着他敬酒,发自内心地说着感谢的话,那感觉真好。可是计策仅用那么一个小小的手段,瞬间它就像萎顿的秋菊,一阵大风吹过,原本艳艳的花瓣踪影全无。真是张嘴求人矮半截儿,打掉了牙齿也只得往肚里咽。

计策只用五分钟就到了马克汉姆大酒店,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专门预订的餐室。那是为情人约会准备的情侣间,五六平方米的屋里,很紧凑地摆放着一张仅供两个人使用的矩形餐桌,两把靠背椅。餐桌一头抵着墙,桌上放着一只高颈敞口、浅蓝雕花的玻璃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天花板上的扩音器里播放着《献给爱丽丝》的背景音乐,略显暗淡的灯光营造着亲昵而又神秘的气氛,让整个屋子都充满了温馨浪漫的情调,一走进去,仿佛就坐拥在情人温暖的怀抱里。

他原以为沈薇尘已经到了,正坐在椅子上翘首以待地等他。他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神情,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身份去赴这次约会。不管是哪种情景,他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忐忑。可是当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见屋里没人,他在长长地舒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有些失望。

二十年前,他和沈薇尘是一对让人羡慕的恋人,他们的爱曾是那样轰轰烈烈。他为了庆祝沈薇尘的生日,自己动手把一百多个直流电灯泡镶在一块五合板上,然后把灯泡和蓄电甁连接。天黑以后,他用手推车将五合板和蓄电池拉到沈薇尘的女宿舍楼下,大声地喊道,沈薇尘,沈薇尘。当楼里的沈薇尘和全楼的姑娘们扒着窗户向外张望的时候,他猛地按下灯泡开关,一刹那,五合板上的燈泡全亮了,一百多个灯泡组成了熠熠生辉、闪闪发光的四个大字——生日快乐。整个女宿舍大楼的姑娘们全惊呼起来,沈薇尘感动得流下了眼泪。第二天一上班,他的事像一大新闻,瞬间就在厂里传开了,一时间成为人们的美谈。

然而,恋情仅靠浪漫是维系不住的。不到半年的时间,计策发现俩人都争强好胜,性格上非但没互补,反而针尖对了麦芒,时不时地为一点小事吵得面红耳赤。一次,市里的一个培训班上,他认识了刘娟,他是培训班的班长,刘娟是副班长。她俊秀的面容,温文尔雅的气质,让他眼前一亮。在一个多月的接触中,她不多言不多语,却又善解人意,遇事谦逊忍让,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回到厂里,俩人还通了两次并无什么暧昧的电话。感情细腻敏感的沈薇尘知道后,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和计策大吵了一架之后,决绝地提出了分手。正在他因失恋而苦闷、孤寂的时候,刘娟走进了他的心里。半年之后,朋友给他传话说,沈薇尘对自己一时冲动而做出的轻率决定后悔了,有意重续秦晋之好。他听了心中不禁一颤,也觉得自己当时太好面子,对这段恋情中的误解处理得过于草率。然而犹豫了几天,他还是忍痛折断了沈薇尘伸过来的橄榄枝。那时他刚跟刘娟确立恋爱关系,他已经伤过一个女孩子的心,不愿意再伤第二个了。

正当计策低头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叫了声,计策。他抬头一看,竟紧张得像篮球场上的地板反弹球似的猛地站了起来,忙乱中险些碰翻了桌上的茶水。沈薇尘微笑着说,你好。说着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这之前,他设想过两人相见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景,以及他应采取的策略。但她以这样的态度出现在他的面前,完全出乎意料。他呆呆地打量着她,四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浅浅的淡妆,依然窈窕的身材,好像岁月老人就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其实,几个月前在一个朋友孩子的婚礼上他们曾有短暂的邂逅。那天沈薇尘挎着倪总的胳膊,正和他走了个对面。当他俩四目相对的时候,都不禁一愣。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他,似恨似怨似悔似恋,把他看得浑身燥热,不知所措,那么嘈杂的场合中,他居然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他机械地问,你好吗?说完连他自己也觉得空泛乏味。

沈薇尘眼睛里立刻涌满了泪水,坚定地摇了摇头,幽怨地说,不好。

服务员礼貌地敲了敲门,进来问,先生,能上菜了吗?计策说,上吧!他打开酒瓶,亲自为她斟上一杯红酒,她二话没说端起来一口就喝了,然后把酒杯朝他面前一推,示意他再倒上。她一连喝了三杯以后,不等他问,就说起了当年她负气结束恋爱关系之后,闪电般和别人结了婚,俩人辞职闯深圳,很快就挣到了第一桶金。可是在她获得财富的同时却丢失了爱情——或许就一直没有找到爱。由于没有感情,俩人长期分居,直到孩子上了大学,她才离婚只身回来了。沈薇尘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些,没有给计策丝毫插话的机会,好像他仅仅是个听众。她说的这些他有的已经听说过,他甚至知道她从深圳回来一年多了,现在正梅开二度,和港航公司的倪总交往着。倪总大她十多岁,老伴儿去世两年多了,对沈薇尘宠爱有加。他一直在悄悄地关注着她,每每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他的心都不禁一颤,总觉得她婚姻的不幸与自己有脱不开的干系。然而让他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她在说起自己的这些伤心往事时,居然像个遁入空门的佛教徒那样超脱。没有任何感伤,连语调也没有抑扬,是那么平静,宛若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的过往,偶尔还无奈地一笑。或许光阴像一块坚硬的磨石,打磨掉了感情上的棱棱角角,让她归于平淡,理智成熟;或许岁月是一服医治精神创伤的灵丹妙药,治好了她刻骨铭心的伤痛。

说完了她像卸去一副沉重的担子,如释重负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又一饮而尽。

计策关切地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找个伴,成个家,安度余生。她说得俏皮,不无调侃。

他想安慰安慰她,又说不出口,觉得太虚伪,想开导开导她又不知说什么,再说他还有这个资格吗?

我已半老徐娘了,要为今后找个依靠。他是老了点,可他……

可你爱他吗?计策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爱?她的眼里立刻衔满了泪花,声音颤抖着再也不平静了,说,我曾有过,但失去了。没有我爱的,就找爱我的,没有可爱的,就找可靠的。

没滋没味地吃完了这顿饭,他就像举重运动员终于举完了第三把的重量,感到浑身疲惫不堪,连续的两场酒让他的头昏昏沉沉,懵懂中他明白了沈薇尘约他,是想以这种方式对从前的恋情做一个了结,她确实也达到了目的。可他前来约会的想法却没说出来,他觉得在这种气氛下张不开嘴。他拉开屋门正要送她走,沈薇尘走到她的面前,用微醉迷离的眼睛望着他,那娇柔的目光让他身子一颤,心里泛起他已陌生的柔软。她说,你再抱一次我,行吗?他稍一犹豫,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贴在他胸前酣畅淋漓地哭了起来。

两天以后,上午上班的时候,计策给徐中纯打了个电话,叫他上他的办公室来一趟。徐中纯赶忙请了个假,开车赶了过去。一进门计策郑重其事地说,你朋友的事,成了。让他外甥去找他们老总吧。

徐中纯一脸的感激,替他的朋友谢了谢计策,正准备走,却发现计策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便问,怎么,还有事?

计策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又给他沏了一杯茶。看到计策那么客气他反而感到不自在了,心想,今天是怎么了?事情办成了,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让自己请假跑一趟,莫非是怕他不领情?

其实计策并不是非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好让徐中纯领他的情,今天他确实有事,而这事又不能在电话里说,这才把他叫到办公室。计策把二建公司老合同工如何围堵市政府,而现在的问题就卡在港航公司的倪总那里的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他说,只要倪总一点头,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起初,徐中纯听得云山雾罩的,他不明白这些事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些工作上的事,计策跟他这个局外人说干什么。直到计策说出沈薇尘的名字,请他跟沈薇尘说说,让她侧面做做工作,毕竟她和倪总有那么一层特殊的关系。他这才幡然醒悟,终于明白了计策的意思。最后为了强调此事的重要性,他不无感慨地拍着徐中纯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为这事我们局长急得火上房,下了军令状,现在事情交给我来办,这关系到我的政治前途,你也知道現在是关键时刻,局里竞争十分激烈。

徐中纯知道只要他这个当表哥的说了,沈薇尘肯定会尽力去办。那个倪总很爱她,俩人现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时候,如果她出面做工作,不敢说百分之百能成,但总会有作用。然而说实话,他打心眼里不想管这事,不是他不想帮忙,而是他讨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职场争斗,自觉不是这种战场上的战士,每每遇到这样的事,他都躲得远远的。但是他知道这关系到计策的前程,他刚给自己帮了忙,他欠着他的人情,现在有事找到他,他又怎么好一口回绝呢。倒是计策说起那些老工人们,一个个年老体衰,有病都看不起,深深地触动了他,让他想起他们邻居家的一个老人没有劳保,得知身患绝症,为了不拖累家庭,投海自尽了。犹豫了一番之后,徐中纯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找薇尘说去。

计策知道徐中纯不屑于人际间的权术争斗,对于这种准夫人的外交,他可能也瞧不起。起初他还真担心,他那犟劲儿一上来,一口回绝了怎么办。他不是没想过自己直接跟沈薇尘说,可他不知道她对自己的确切态度,怕说了也白说,弄不好反而起负作用。那天晚上俩人在酒店见面,他明白了她不是那种不是爱人就是仇人的小女人,他们之间还可以做朋友。那天晚上见面时他就是想跟她说的,可当时的气氛不宜谈这种事,很容易让她误解他在利用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认为由徐中纯出面最合适。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许多事公事公办办不成,公事私办反倒成了。他见徐中纯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他知道徐中纯是个吐口唾沫就是钉的人,不答应则罢,答应了就不会开空头支票。

送走了徐中纯,他认真地回想在刚才的交谈中是不是有不妥的地方。自从成为连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求他办事,可他要饭还嫌馊,又不想做得太低气,他是姐夫,说话做事就要符合姐夫的身份,不能让他轻看了自己。俩人的关系亲不亲密不重要,重要的是徐中纯对他不能轻视。如果这次不是关系到他的前途,他才不会张嘴求他的。思来想去他觉得今天跟徐中纯说话还算有礼有节没丢份,心里这才坦然了。

突然,急促的电话铃把他吓了一跳,楼下大院的门卫告诉他,二建公司的老合同工又来上访了,非见局长不可。计策说,你跟他们说,局长到市里开会去了。他们的事情正在协调中,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门卫说,他们不信,说见不到局长就不走。计策把电话放在桌上,走到窗前从七楼向下望去,看见大门口二十多个老头正和几个门卫吵吵呢,过往的行人都围上来看热闹。他赶忙拨通电话告诉门卫,让他把老头们带到六楼会议室。然后马上到常务副局长的办公室把情况扼要地汇报了一下,常务副局长同意计策的意见,由于事情还没有协调下来,暂不与上访的人见面,由计策和他们谈,劝他们先回去。

计策出了门,还没走到电梯口,老头们不顾门卫的拦阻,已经上来了。他赶紧上前劝说,可任他怎么劝,老头们就是不听,非要见局长。人群中计策又看见了老谢头,他的那顶白色的旅行帽和帽子上一圈黑灰色的油渍格外扎眼。他站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像个看热闹的人,悠闲地用右手转动着两个玉质的健身球。别看老谢头个不高,长得瘦猴似的,满脸刀刻斧凿的褶子,平时少言寡语的,其实道行不浅,是这帮老头们的头头。

那天老头们围堵市政府,他和副局长怎么劝都不听,没办法副局长不得不把常务副局长国庆节前解决不了自动辞职的军令状跟大家说了。这时人群中一直没说话的老谢头,把正在手上转动的健身球一把捏住,往前一站,高高地举手一挥,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他对计策说,这话还像个站着撒尿的人说的。我们的要求你们早就知道了,不必再谈了。然后转身冲着人群说,老哥们,人家有这话了,咱就等着。现在都回了吧。回吧。刚才还是群情激昂的老头们,瞬间就像幼儿园听话的小朋友,乖乖地散了去。

站在楼道当中,计策反复地劝说,局长不在。有什么事咱们到六楼的会议室说。老人家,你们的事正在协调中,别着急,容我们点时间。老头们说,今天来就是想问问怎么协调的,到什么程度了?計策张着嘴没法回答,这里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有许多的牵涉,许多事不便说。于是,他只得反反复复地说,正在协调,正在协调。

一个老头激动地说,别扯白话了。多长时间了?什么协调,打官腔吧。你们还想拿我们当皮球踢多久?

一听这话,计策心里特别委屈,心想自己为了这事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甚至都有点不择手段了,可是老头们一点也不理解。新闻媒体一遇到矛盾激化的事件就说,和群众沟通不够。可怎么沟通,沟通得了吗?他们根本就不信,你即使把心掏出来,他们也以为你在骗他们。这么一想一股火就往上蹿,脱口而出,你们这么闹,还想解决问题吗?

让开。老谢头猛地吼了一声,上前几步,一把拨开计策横拦着的胳膊说,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我们不找你,找局长。

一个门卫上前一把拽住老谢头。老谢头死劲儿挣扎着,但怎么也没挣脱,一着急就把手里的玉质健身球猛地砸向了自己的脑门,顿时血流满面,栽倒在地上。

吵吵嚷嚷的人们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老头们吓傻了。还是计策反应快,进屋拿了块毛巾,撕开,往老谢头的伤口上一缠,抱起他就走,边走边对办公室的司机说,赶快,发动车,上医院。

老谢头脑门上被砸出了一个口子,到医院缝了几针,也没啥大事,大夫让回家休息休息就行了,计策和司机就把他送回了家。等把这些处理完,回到局里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又累又饿,可他连气都没喘一口,赶紧去跟常务副局长汇报。一进屋,常务副局长大步迎了上来,握住他的手死劲摇了摇,用手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辛苦了,太辛苦了,你。他激动地说,应该做的。望着领导欣赏的目光,他心里暗暗高兴,他觉得自己今天在处理突发事件中的表现非常好,就像体操运动员做出了有加分的高难度动作,他觉得自己在激烈的竞争中又向既定的目标迈进了一大步。

市里马上就要召开党代会,各局委办该动的干部基本都到位了。正如先前人们猜测的那样,常务副局长转正当了局长。然而计策却没有当上助理调研员,他心里不免有些上火,不过万幸的是那个位子还空着。只要枪声没停,战斗就没有结束,胜利就还有希望,或许上面正在考验他呢。

徐中纯真把计策托办的事当事办了,第二天沈薇尘就给计策打来电话,她告诉他已经跟老头谈了——私下她总这么昵称倪总,开始老头很反感,告诉她不要掺和工作上的事。可是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尤其讲到一个老合同工拉肚子,没钱不敢上医院,天天吃生大蒜,结果肚子没治好,把胃吃坏了。她家老头半天没说话,末了说句,这钱太多了,事关重大,要开会研究研究。

他一听这是个好兆头,心里非常高兴。

过了两天,他又给沈薇尘打电话,问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沈薇尘说,没敢追得太紧。昨天傍晚老头打来个电话,说要到北京出差,马上就走。因为走得急,根本没得空问。

他一惊,拿着电话半天没出声,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躲了。

像是猜透了计策的心思似的,沈薇尘在电话里说,我觉得他不是托词,确实像有急事,你别太着急了。

他说,能不急吗?眼瞅着还有三天,局长的军令状的期限就到了,上访的那帮老头来了怎么办?电话里他把那天老谢头自残的事又说了一遍。

沈薇尘一听也着急了,只说了句,你听我的信吧。就把电话挂了。

转天下午,沈薇尘打来电话说,我接完你的电话,当天开车赶到了北京,现在刚进家。我找到了老头,他说他个人没有意见,但会还是要开的,哪怕是个形式也得走。老头明天回来,回来就开会。一有消息,我立即给你打电话。

计策终于长舒了口气。下午局里开会汇报时,他刚说了句事情进展得比较顺利,局长就被市长的电话叫走了。局长显然很关注这件事,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抓紧,抓紧。一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连续两天计策都在等电话,可是始终没有沈薇尘的消息。那两天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什么事也干不下去。晚上睡不着觉,凌晨时分,好不容易迷糊着了,却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

第三天早晨一上班,二十几个老头齐刷刷地来到机关的大院门口,老谢头脑瓜上缠着纱布也来了。吸取了那天老谢头自残的教训,计策专门派了一个工作人员,把老头们迎到会议室,给每人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把准备好的水果、瓜子、奶糖分别放到盘子里,摆在老头们的面前。

局长听说老头们来了,赶紧端着一个保温杯进了会议室,客气地和每个老头们握手问候,然后东拉西扯地说着家常话。别看他满脸微笑,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计策给他透露了的消息并没有让他放心,昨天他给倪总的手机打了好几遍电话,手机里始终是一个女孩子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重复着——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今天早上一上班,他又打了几遍电话,倪总的手机一直关机。他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进会议室之前,他先去了计策的办公室,对他说,你就坐在这,哪也别动,打电话,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倪总的动向,看事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计策给港航公司有关部门打了好几个电话,结果都是一问三不知。他又给沈薇尘的手机打电话,手机始终通着,但一直没人接。不得已他给徐中纯打了个电话。徐中纯听得出他已经火烧眉毛了,就说,这么着吧,我马上到薇尘家去找她。

老头们像是商量好的,今天来了以后,一个个面带笑容,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全没有三天前激动的样子。他们陪着局长说天气,说物价,还说起了台湾地区的国民党败选,民进党的蔡英文模糊“九二共识”,没有一个人问起养老保险的事,好像今天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后期限,而是来参加茶话会的。只是计策一脸深沉进来了几趟,凑到领导身边耳语几句,让会议室多少有了点严肃的气氛。

突然,计策匆匆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局长身边,气喘吁吁地刚要说什么,局长的手机响了。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听着电话,脸上始终保持着那标准的微笑,不时嗯、嗯应答两声,最后说了句,感谢你们的理解和支持,今后咱们常联系。局长挂了电话,扭身冲他点了点头。計策立刻明白他已经知道消息了。刚才徐中纯打来电话说,他把沈薇尘从被窝里叫起来,俩人直接到老头的机关,把他从会议室喊了出来。老头说港航公司同意市里的决定,马上拨钱,解决老合同工养老保险的问题。

可是再看局长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仍和老头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笑着,他说,最近我得了大胖孙子。屋里的人都恭喜他。他长叹了一声,哎!我这回才知道,有了孙子就当了孙子了。满屋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猛地,局长的话锋一转,说,我跟大家通报个消息,你们的养老保险的问题解决了,马上就可以来办具体的手续。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会议室,突然静得掉根针都能吓人一跳。片刻,屋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老头们抡着胳膊拍巴掌。老谢头乐得合不上嘴,突然,他用手悄悄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局长在局务会上说起这件事时,特别表扬了计策,说他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为局里、市政府分忧解难。计策特别受鼓舞,感到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福祸相依,当幸福到了巅峰,灾难也就随影而至。一场意想不到暴风雨正等待着计策。

那天上午,他刚从市里回来,纪委书记把他叫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点出网上的一张图片让他看。那张照片显然是用手机拍的,因为像素不够,画面有些模糊,倒是图片下面的几个字十分清晰——小鸳鸯屋里的老鸳鸯梦。他一看惊呆了,那是一男一女相拥在一起的画面,虽然照的都是侧脸,但只要认识他和沈薇尘的人,都能看出那是他们俩。不知是哪个好事无聊或是居心叵测的人,偷拍了照片,还晒到了网上。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好一会才想起来,难怪这两天局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唧唧咕咕,见他走来又王顾左右。他感到口特别干,像一块黏痰堵在喉咙,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该跟纪委书记怎么说,更不知怎么才能说清楚。

自从晒照片的事出了以后,计策的心彻底的凉了,他知道在提拔的这场竞争中自己已经出局了,他还来不及猜想这是谁干的,他现在最担心别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他的家庭,破坏了他在岳母、妻子、连襟、小姨子心目中的形象。那几天他整日提心吊胆的,唯恐刘娟知道了。但是这两天看着她上班下班,回家做饭炒菜,跟平常没啥两样,他才稍微松了口气。可没过两天,他又焦虑起来,刘娟不知道,岳母蒙在鼓里,可徐中纯呢,尤其是他是不是早就听说了,正在看自己的笑话。他的心又提了起来,赶忙给岳母和徐中纯打去电话,没话找话闲聊了一会儿,见他们都高高兴兴的没说啥,他吊在半空中的心才略微放下来点。

一转眼国庆节到了,老太太打来电话让他们都回她那儿过节。放下电话,计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是不是网上晒的照片他们都知道了?到时候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他一通数叨斥责,让他的脸往哪搁,他还怎么在这家呆,特别是刘娟该怎么看他,还能跟他一起生活吗?计策的心一悸,一股血直往头上涌,汗就流了下来。

那天中午,计策硬着头皮走进岳母家。他想好了,不管她们说什么他都不吭声,他承认错误,只要刘娟不跟他离婚就行。不想进了屋,一家人什么也没说,忙着择菜的择菜,做饭的做饭。然后一家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聊,说说笑笑,全家人都喝了酒。徐中纯还是像以往那样,一倒就是半杯红酒,一碰一干,连续跟他喝了好几杯。计策看着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样子,不禁有些庆幸,那件事或许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暗暗说,真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他站了起来,举起杯说,我提议,我们共同举杯,祝妈健康长寿,干杯!

吃完饭,徐中纯说他要和计策去看一个朋友,让她们姐俩先回去,然后不由分说地把计策拉出了屋。俩人来到一个僻静的小花园坐下,徐中纯一脸严肃地问,网上的照片,你看到了吗?

他沮丧地点了点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娟跟我说的。

他一下愣住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问,刘娟什么态度?

你想呢?

计策茫然地呆愣了一会儿,沮丧地低下了头

计策,你真蠢,蠢到家了。徐中纯铁青着脸说,你知道这后果是什么吗?

计策用陌生的目光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往常徐中纯和他说话,不敢说毕恭毕敬,却都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多少年了他都不再直呼自己的名字了,今天他把自己的名字叫得这么响亮。这是要干什么?这不是落井下石吗?这不是故意羞辱我吗?他恼怒地冲着徐中纯喊道,我别的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徐中纯比他的声音还大,谁信?谁信?

计策彻底绝望了,整个身子像一堆卸了骨头的肉,瘫软在座位上。突然,他看见前面几十层的大楼轰然倾倒,飞起的砖石雪片一样地砸了过来,他惊恐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他仿佛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徐中纯正冲着他说话,我找过薇尘,我相信你们。可别人呢?

他感动得鼻子一酸,用颤抖的声音说,给我一支烟。当他深深地吸进一大口烟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计策为这事专门去找过局长,可局长这几天一直在市里开会。他也打过几次电话,可一直没人接。不得已他给领导发了个请求接见的短信,还不错,领导给回了个短信,就四个字:开会。再说。

不久,市里下来了新的任命文件,正如人们所料,空出的一名副局长的位子被一个助理调研员顶上了。但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空出的助理调研员的位子被市政府秘书三科的一个科长给占上了。

几乎在同一天,徐中纯在公司职工代表大会上,以高票胜出,当选为工会副主席。几个好朋友知道后起哄,非让他请客,大伙儿聚一聚。他实在推脱不过,开着车到局里找到计策商量,想约他一块参加。当计策明白他的來意,看着他极力掩饰的得志样子,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心中生出浓浓的醋意。不就是个工会主席吗,还是副的,也不是啥权力部门,得意什么?

去吧,晚上都是老熟人,大伙儿在一块热闹热闹。徐中纯一张笑脸热情地邀请他。

计策看着那张笑脸,觉得那笑意里透着对他虎落平川的嘲弄,他想起法国作家左拉的《陪衬人》,他觉得要是参加聚会,他不就成了那个丑女,在他的陪衬下,才显出徐中纯的熠熠生辉。这么一想,恨从心生,愤然地说,不行,不行,我加班,不去,不去。

徐中纯被他没有来由的恼怒弄得摸不着头脑,站了一会儿,生气地摔门走了。临出门狠狠地扔过来一句,你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那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他的手机一响,飞进一条短信,他打开一看,是局长发来的,他的心不禁一动。

短信还不短:人生三境界——一是看远,看远才能览物于胸,只看眼前美景,难见山外之山;困于蝇头小利,难睹天外之天。二是看透,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阅透人情知纸厚,踏穿世路觉山平。三是看淡,平和宁静,坦然安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远离嚣尘,贴近自然,淡泊就在其中。年轻时要看远,中年时要看透,老年时要看谈。

他看完后,苦苦一笑,毫不犹豫地把短信删了去。想到刚才徐中纯气狠狠的样子,他感到仕途的战场硝烟已经熄灭,一场家庭里势均力敌的厮杀或许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