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生死碑》

大雨磅礴,如注,如泼,如倒。

孙大炮撑着一把巨大的黑雨伞,踩着遍地泥水,冒雨爬上了乌河的堤坝。

平时温顺如羊的乌河,成了气势汹汹的黄龙,浊浪滔天,张牙舞爪,发出惊天动地的怪叫。山头一样的波浪,恶狠狠地扑向堤坝,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要将大坝撕成碎片。饱含泥腥味的水汽,扑空而来,如同大雾,瞬间将人包裹。

一群泥猴般的汉子,奔走在大坝上。他们戴着斗笠,披着雨衣,穿着短裤,一身泥一身水,面目模糊,分不清谁是谁。乍一看,他们就是一片湿漉漉的树林。一些低洼的地方,洪水已经漫了上来,吞噬着岸上的泥土。汉子们跳进水中,打桩、结绳、挖土、装沙、扛沙包、封堵,加高加固岌岌可危的堤坝。

龙王庙那块巨大的生死碑前,老村长唐仁清手握錾子,伸长脖子,在碑石上刻写着参加抗洪人员的名字。唐仁清的身后,站着十几个黑乎乎等待报名的汉子。唐仁清刻好一个名字,就会有一条汉子走上去,领走一双雨靴,然后加入大坝上抗洪的队伍。唐仁清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刻碑手,虽然快六十了,手下的功夫没有丝毫生疏。他挥舞着锤子,錾子像敏灵活的笔,在碑石上游走,一眨眼功夫,就刻好了一个人的名字。孙大炮抬眼望去,只见碑石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碑的最上面,还刻着一行鲜红醒目的大字:堤在人在,誓与大坝共存亡。

龙王村这地方位于一处洼地,而乌河因为泥沙淤积,不得不加高堤坝,久而久之,乌河就高出了地面,成了龙王村的头上悬河。如果大坝决堤,洪水从天而降,上万人的村庄将被彻底抹去,这里将变成一张白纸。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发生过洪水决堤的事情。迅猛的洪水席卷了龙王村,整个村庄成了汪洋,水面飘满了人和牲畜的尸体,黑压压的,随着洪水浮浮沉沉,飘飘荡荡。从祖先手里传下来的房屋,被连根拔起,毁之一旦。树木、庄稼、野草,甚至泥土,都被洪水一扫而空。唐仁清说:“知道吗?洪水过去后,鸡不鸣,狗不叫,寸草不生,村庄成了一块白板。那些侥幸活着的人,木然地跪在淤泥里,低垂着头颅,如密密麻麻的黑色蚂蚁。”那一次,洪水几乎把村庄连根拔走,差点斩断了龙王村上千年的历史。可以这样说吧,乌河就是悬在龙王村头顶的利剑,大坝是剑鞘,如果利剑出鞘,龙王村只有挨宰的份。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在堤坝上修了龙王庙,祈求上天,护佑这一方水土平安。

每到雨水季节,唐仁清就会组织村里的汉子巡逻堤坝,确保大坝安全。抗洪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丢掉小命。1998年的夏天,龙王村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在抗洪抢险中,先后死了十几条壮实的汉子。就是在那次抗洪中,花嘎镇镇长孙文被洪水卷走,不幸遇难。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人们在龙王庙前立起了生死碑,上面刻写着参加抗洪人员的姓名。名字刻好后,还会把朱砂磨成红色粉末,涂在刻痕之中。那些涂了朱砂的名字,哪怕历经风雨,也依然鲜红亮丽,熠熠生辉。也就是从那时起,每当遇上大洪水,参加抗洪的人得过生死碑這一关。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参加抗洪的,比如老人、儿童、妇女,还有一些手脚残疾的,尽可能让他们走开,能走多远走多远。有些男人看上去五大三粗的,胆子却比老鼠还小,见了洪水就双腿打颤,面容失色。这样的人,也不勉强,让他们去护送老人儿童,也算人尽其材。抗洪不是儿戏,那是玩命的活,没有两把刷子,还真拿不下来。抗洪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不怕神一样的对手,最怕猪一样的战友。大敌当头,如果战友临危逃脱,动摇军心,那将死无葬身之地。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龙王村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要抗洪,得先过生死碑这一关。也就是说,本着自愿原则,凡要参加抗洪的人,必先通过筛选,把名字刻到生死碑上。凡是上了生死碑的人,都是与洪水玩命的人,只能进不能退,死磕到底,绝不能当逃兵。用唐仁清的话说,人在堤在,堤亡人亡。

孙大炮望着唐仁清的背影,他一直保持固定的姿势,面对着碑,专心致志地刻字。 孙大炮收了伞,走了过去。碑石上,已经刻写了一长串的名字。唐仁清自顾自刻字,没有回头。孙大炮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唐老伯,刻上我的名字吧。”

孙大炮的声音很高,周围的人齐刷刷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有人小声说:“这不是孙大镇长吗?”

唐仁清如同聋子,自顾自挥舞着锤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孙大炮向前走了一步,大声说:“唐老伯,请刻上我的名字。”

那声音很高,如雷贯耳,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作响。唐仁清缓缓回过头,眯着老眼,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孙大炮一把抓住唐仁清的手,问道:“唐老伯,为什么?”

唐仁清甩开孙大炮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不行。”

孙大炮原本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孙政策。半年前,孙政策初到花嘎当镇长,就和唐仁清结下了梁子。拜唐仁清所赐,落下了“孙大炮”的名号。

孙政策上任的第二天,就坐着镇政府那辆锃亮的越野车,牛逼哄哄地来到了龙王村。唐仁清第一次见孙政策,就对他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厌恶之情。这家伙,瘦不拉几,脸上无肉,屁股干瘪,瘦成了一只猴子,没有一点点官相。瘦点也就罢了,偏要穿一身西装,如同竹竿上套了件宽大的布衫,飘来晃去的。穿西装也就罢了,脖子上偏要挂条红色的裤腰带(唐仁清把领带称为“裤腰带”),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头发有点长,打理得一丝不苟,亮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皮肤白得像雪,肯定整日坐在办公室里,从来没晒过一点太阳。白是好事,但太白了就让人别扭,好好的男人,偏整成女人样。不止如此,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更让他显得文弱,不堪一击。上级是怎样考虑的啊,怎么让这样的人当镇长?这样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二吊子,能担得起一个镇的工作重担?

新官上任三把火,孙政策把第一把火就烧到了龙王村:搞乡村产业调整示范点。村民动员大会上,孙政策发表了讲话,吹了一通牛。令人惊异的是,瘦猴般的孙镇长,竟然有一副大嗓门。他的声音铿锵有力,高亢入耳,再辅以生动的手势,竟然有几分感染力。说到高潮处,他的声音一个劲往上飙,如晴空霹雳,如朝天放炮。不得不说,孙镇长有副好嗓子,会吹牛,能把死的说活,把活的说死。唐仁清想起了一句话:会做的不如会说的。这小子,肯定就凭那两片翻进翻出的嘴皮子,才弄到镇长宝座的。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是个会放炮的人,而且放的全是高音炮,朝天炮。唐仁清越听越心烦,就在会议记录本上乱写乱画乱涂。周围的人歪头偷看,上面反反复复写着三个字:孙大炮。就这样,孙镇长的会议还没开完,就成了孙大炮。

孙大炮过足了嘴瘾,唐仁清却满肚子鬼火。来者不善,这小子,肯定要在龙王村搞大动作。果然,没多久,孙大炮就提出了新要求,要对龙王村种植产业作巨大调整,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孙大炮要求,龙王村决不能再遵循传统的种植方式,必须求变、求新,走出一条繁花似锦的道路。

几天后,孙大炮带着工作组进驻龙王村,公布了初步改革方案。按照方案,龙王村的土地不能再种玉米、高粱、稻谷、洋芋、荞麦,而应该种上猕猴桃、刺梨、核桃、苹果、杨梅。孙大炮亲自动手,带着手下拉线圈地,划定范围。地势高的地方,石头较多,土地贫瘠,就用来种植核桃。地势较低的地方,泥土肥沃,水源充足,就用来种植红心猕猴桃、苹果、核桃。至于那些荒山,可以用来种植刺梨,或许可以用来搞畜牧场。唐仁清认为,孙大炮是瞎整,典型的外行指挥内行。唐仁清质问孙大炮:“孙镇长,你把土地都霸占了,我们小老百姓吃什么?难不成让我们喝西北风。”孙大炮不温不火,扶了扶眼镜,笑眯眯地解释说:“唐老伯,你这话就差了,我们这样做,恰恰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你想一想,你们种地种了几十年,除了勉强混个肚子圆,能落下几个钱?所以,我们得改变,得想法子。比如,我们在乌河两岸种植猕猴桃,既保持了水土,又可以收获猕猴桃。知道吗?猕猴桃多少钱一斤?四五十元啊。一棵猕猴桃的收成,几乎抵得上种一亩包谷了。又如,那些荒山荒了多少年了,多可惜。不妨种上刺梨,等刺梨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红红绿绿,多美丽的风景。而刺梨成熟后,可以办一家刺梨加工厂,做刺梨飲料。知道吗?饮料的名字都想好了——天刺梨,这名字美吧?不止如此,将来我们还可以在这里搞旅游观光,增加大家的收入。城里人在城里待久了,就会向往山清水秀的地方,体会农家的乐趣。我敢说,将来的龙王村,一定会成为城里人的梦想之地。”

孙大炮声音洪亮,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唐仁清的嘴巴笨,半天不能反驳一句。村民们围着孙大炮,听他高谈阔论。唐仁清又气又急,憋了半天,终于逮住一个空子,大声吼道:“别总是放大炮了,土地被占了,我们吃什么?该不会吃泥巴牛屎吧。”孙大炮笑道:“唐老伯放心,政府早为你们想好了,还未产生经济效益之前,政府会给予相应的粮食补助,只会多不会少,绝不让你老人家饿肚子。”

尽管唐仁清一再反对,但反对无效。在孙大炮的煽动下,村民乐呵呵接受了协议。一夜之间,龙王村脱离了唐仁清的掌控,成了孙大炮的地盘。唐仁清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耕种了多年的土地,被种上了苹果、猕猴桃、刺梨、核桃,梨子,不禁心如刀割。唐仁清想,不种粮食的土地,还叫土地吗?种了大半辈子地,竟然没有土地可种了,这算啥回事。狗日的孙大炮,满肚子坏水的孙大炮,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硬生生把这片土地胡搞了。

从那以后,唐仁清厌恶上了孙大炮。每次提起孙大炮,他从来不叫镇长,就叫大炮,高音炮,朝天炮。

孙大炮每次来龙王村,唐仁清总要找各种借口,避而不见,如躲瘟神。不过,龙王村就巴掌大块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低头不见抬头见,尽管唐仁清小心翼翼地避开孙大炮,但难免会碰上。每次撞上孙大炮时,唐仁清总会扭着头,眼睛看着天上,视若不见。孙大炮却不计较,总会拦住他,一支烟递过去,笑眯眯地说:“唐老叔,你老越活越年轻了啊。”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高亢入云。

雨竟然停了,天边露出一轮又白又亮的太阳,发出白花花的光芒。

唐仁清停下手中的锤子,仰头望了望天,大声朝堤坝上的人群喊道:“不好,要有大暴雨,大家加把油,把堤坝加高加牢。”

孙大炮说:“雨都停了,天边发亮,怎么会有暴雨?”

唐仁清说:“你懂个啥?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老辈人说的话做得药。”

此时,天边残阳夕照,云朵如花。头顶的苍穹却黑沉沉的,如一口倒扣的黑锅。脚下的乌河,半红半黑,形成一道奇异的景观。一大片黑压压的蚊虫,发出嗡嗡的叫声,如遮天蔽日的黑云,从乌河上空扑面而来。这是一种被龙王村的人称为“小咬”的蚊虫,性极嗜血。“小咬”个头极小,肉眼很难看清,但个小毒大,防不胜防。这种蚊虫喜欢集体作战,千万只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高速运转的球体,哪里有人就朝哪里冲。只要它们认准一个目标,就会将之团团围住,别说人和牲畜,就连天上的飞鸟,也无法逃出“小咬”的围剿截杀。唐仁清在乌河堤坝巡逻的时候,不止一次看见“小咬”追赶乌鸦或麻雀的情景。倒霉的乌鸦或麻雀拼命地扇动翅膀,努力向天空飞去,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成千上万的“小咬’,最后耗尽力气,从空中一头栽下来。那些死去的乌鸦或麻雀,全身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咬”,让人既恶心又恐怖,全身起鸡皮疙瘩。

护堤的汉子们忙着打桩、装沙、扛沙包、搬石头、拉绳子,不时发出几声叫喊。黑压压的“小咬”扑了过来,瞬间分裂成多个子战斗群,发出嗡嗡嗡的叫声,围绕着汉子们飞来飞去。每一条汉子的身边,都有一个高速运转的微型战斗机群,从远处望去,就像一朵朵黑云。汉子们埋头忙着手中的活,顾不上对付这些吸血的家伙。唐仁清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去找些艾蒿来,点燃熏蚊,这样下去,谁受得了啊。”

唐仁清看了看孙大炮,缓缓说:“孙镇长,你细皮嫩肉的,那些吸血鬼一眨眼功夫就能把你吸成木乃伊,别在这里受罪了,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孙大炮说:“唐老伯,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人不可相貌,我是来救灾的,请刻上我的名字吧。”

唐仁清冷冷地说:“不行,不行,你最好别添乱。”

孙大炮问:“凭什么这样说?我是镇长,指挥救灾的事情该我管。”

唐仁清冷笑一声:“镇长能管得住天?镇长能挡得住水?镇长能杀得了神?只有那些铁打的汉子,才能扛得住天,顶得住水,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孙大炮指着碑上那个叫孙文的名字,大声说:“他也是镇长,为何他能上生死碑,我就不能?”

唐仁清的脸色暗淡下去,他想起了1998年那场百年难遇的洪水。在那场洪水中,孙文,花嘎镇的镇长,一个高瘦黧黑的汉子,被滚滚洪流卷走了,不知所终。尽管他组织人员找了七天七夜,喊破了喉咙,跑断了腿,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他带着村民齐刷刷跪在堤坝上,把滚滚的乌河当作他的坟墓,烧纸上香,奠酒哀悼。他相信,孙文就活在这条河里,永远不会离去。如今,孙文的名字依然站在生死碑上,熠熠生辉。每次看见他,唐仁清就想,堤坝绝不会决,堤坝绝不能决。

唐仁清举起锤子,却忘记了敲下去,他就那样举着,仿佛一个定格的特写镜头。好半天,他终于从梦中惊醒过来,放下锤子,抬头凝视着生死碑上那些熠熠生辉的名字。孙大炮也望着那些历经风吹雨打,却依然鲜红夺目的名字,长久地沉默着。此时,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就连乌河喧闹的涛声,似乎已经远去。

唐仁清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上生死碑的人,都是铁打的汉子,都是些敢跟洪水玩命的人:李汇映,23岁,从洪水种救出一头猪,却丢掉了命;范继雄,34岁,筑坝时被石头砸断了脚杆,自始至终没有哼一声;孙春成,40岁,患了重感冒,却不告诉任何人,坚守堤坝三天三夜,累倒在洪水之中;李向群,42岁,乘着木筏打捞河里漂浮的杂物,连人带筏被激流冲翻,消失在茫茫无边的洪流之中……”

孙大炮不说话,安静地站在唐仁清的身旁,目光一直盯着碑上的名字。

最后,唐仁清说起了孙文。他说,孙文不只是镇长,更是铁打的汉子。18年前,乌河遇上了罕见的大洪水,堤坝被撕开一道口子,危在旦夕。孙文第一个跳进了水中,用身体堵向汹涌而来的洪流。在他的带领下,上百条汉子跳进水中,肩并肩,站成了坚不可摧的人墙。经过几个小时的搏斗,他们终于堵住了决口,护住了乌河堤坝,守住了几千口人的龙王村。那个洪水滔天的夏天,孙镇长日夜带人在堤坝上巡逻,几天几夜不睡觉。他原本就瘦,个子又高,护堤之后就越发瘦了,就像一柄瘦长的铁剑。每次遇上危險,他都第一个冲上去。可惜啊,好人命不长,孙镇长为了救一个落水的男人,被洪水卷走,不知所踪。

孙大炮说:“被救的人还在吗?”

唐仁清一声长叹,缓缓说:“别说了,我该死,是我害了他。”

唐仁清陷入了沉思,他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天。他扛着一个沙包,行走在堤坝上,不想一脚踩滑,摔进了滚滚的洪流之中。生死关头,孙文跳进了洪水,一个猛子扎下去,抱着了他的脚,将他托出了水面。唐仁清抓住岸上扔来的绳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爬上了堤坝。等他回头去看孙文时,才发现他不见了,就一刹那的时间,他永远地消失了,消失在了滚滚的洪流之中。

从那以后,龙王村树起了生死碑,并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名字上了生死碑,才有资格参加抗洪救险。

天边的白光消失了,云层失去光彩,天色暗了下来。刹那间,天仿佛已经黑了,堤坝上的人成了一个个灰暗的影子。

孙大炮抬头望望天,高声说:“唐老伯,赶快刻上我名字吧。”

声音高亢,如冲天炮,但唐仁清似乎没有听见。他挥舞着锤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錾子如笔,灵活地行走于碑上,划出一个个刚劲有力的方块字。

孙大炮转身要走,唐仁清厉声叫道:“站住!”

孙大炮站住了,回头说:“放心,我孙某人是一条汉子,不比谁弱。”

唐仁清说:“孙镇长,你是领导,别坏了龙王村的规矩,只有上了生死碑的人,才能参与抗洪抢险。

“那好啊,赶紧刻上我的名字。”孙大炮说。

“不行,你不行,抗洪不是儿戏,是玩命,懂吗?你别抗不了洪,反而会拖别人的后腿。看看你的样子,瘦拉巴叽的像个女人,哪里是抗洪的样子。”

孙大炮将手一扬,扔掉雨伞,蓦然蹲下身子,抓起一把稀泥,猛然抹在脸上。转眼间,孙大炮的脸上涂满了泥巴,黑乎乎的,简直就是一非洲黑人。

“这下,总可以了吧。”孙大炮喊道。

此时,炸雷轰响,刺眼的闪电从苍穹划过,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了下来。

孙大炮吼了一声,向堤坝冲去。说时迟,那时快,唐仁清闪电般窜出去,挡在他的面前,气呼呼地骂道:“孙大炮,你他妈别耍横。”孙大炮不管不顾,直愣愣往前冲。唐仁清大声叫喊,几个黑色的小伙子跳过来,抓住了孙大炮。孙大炮怒吼一声,如半空响起了一个炸雷,震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闪电中,孙大炮怒目圆瞪,脸色紫红,如一尊门神。几个小伙子捂着耳朵,纷纷闪避。只有唐仁清没有退缩,他朝孙大炮吼道:“姓孙的,你敢破坏龙王村的规矩?”

孙大炮说:“那就刻上我的名字!”

唐仁清说:“不可能,决不能刻!”

孙大炮说:“那就闪开,别挡我!”

孙大炮不管不顾,迈着坚定的步子,一步步逼上去。唐仁清伸出手,使劲推了孙大炮一把,居然没有让他后退半步。唐仁清有点诧异,使出浑身力气,用力撞到孙大炮身上。没想到,孙大炮竟然不移丝毫。这个文弱的镇长,竟然成了一堵墙、一座山。唐人清惊讶极了,他一直对自己的体力很自信。他的铁拳,能够击倒一头老虎。现在,他竟然推不动一个女人般的男人,这是平生最大的耻辱啊。他第一次睁眼看着孙大炮,看着面前这个瘦瘦的穿西装戴眼镜的男人。

孙大炮一步步逼上去,唐仁清侧过身子,让他走了过去。

忽然,唐仁清想起了什么,朝孙大炮的背影喊道,回来,领上雨靴和雨衣。

孙大炮没有理他,径直走向那群黑色的汉子,跳进了洪水之中。

眨眼间,孙大炮融进了那群黑影之中,再也无法分辨清楚谁是谁。

暴雨如注!如泼!如倒!

河水暴涨,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一次次扑向堤坝。在唐仁清的眼中,这洪水就是一群猛兽,张着血盆大口,试图要把堤坝撕开,将一切吞没。堤坝是一根难啃的骨头,被洪水吞进去,又吐出来,吐出来,又吞进去。唐仁清想起了1998年那场大洪水,心里涌起了一丝不祥之感。洪水如此大,如此猛,堤坝能否撑得住?护坝的汉子们,又到了玩命的时候了。他们黝黑的背影,与堤坝连在一起,被洪水吞进去又吐出来,如同一块块倔强的石头。

唐仁清扔掉锤子、錾子,不顾年岁已高,纵身跳进了洪流之中。

洪水发起一轮轮冲锋,凶狠地冲击着堤坝。堤坝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似乎在向人们呼救:我快支撑不住了。唐仁清吼叫着,指挥大家不要命地打桩、栓绳、装沙、叠沙包。风大雨大,电闪雷鸣,洪流轰鸣。唐仁清苍老的声音,淹没在了滚滚声浪之中。抢险队听不见唐仁清的口令,失去了统一协调,变得混乱起来。

哗啦一声巨响,堤坝被撕开了一条几米宽的口子。洪水像脱缰的野马,吼叫着,从口子冲了出去。

唐仁清又急又气,用力吼叫着,不想却吐出了一口带腥味的血。

这时,堤坝上忽然响起了一个高亢的声音,如炸雷,如高音炮,穿透风雨,冲破云层,轰隆作响。人们从来没有听过那样高亢那样响亮的声音,竟然压住了风声、雨声、洪水声、雷声。这一次,汉子们听清楚了,那声音在发布着一道道命令:

第一小队,马老五指挥,负责打桩;

第二小队,秦大牛指挥,负责装沙;

第三小队,王勇敢指挥,负责搬运沙包;

第四、五小队,听我指挥,叠放沙包,加固加高堤坝;

……

唐仁清早就听出来了,这不是孙大炮的声音吗?除了他,谁还能放出这样的大炮。想不到,这小子的大炮竟然派上了用场。高亢的声音飘荡在乌河上空,风声、雨声、雷声、水声,似乎渐渐小去,远去。透过雨幕,唐仁清看见抗洪的汉子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各就各位,各行其是,忙而不乱,心中顿觉大宽。他睁着老眼,循声寻找孙大炮,到处是黑乎乎的忙碌的身影,都像他,又不像他。

唐仁清觉得丢失的力气又回到了身上。他一手抱着一个沙袋,踩着洪水,行走在堤坝上,健步如飞。他没有意识到,死亡潜伏在他的脚下,正悄悄向他逼近。因为洪水的冲刷,有些地方的堤坝下面已经被掏空,形成了巢穴状,死神就潜在那里,暗中窥探着堤坝上走过的汉子们。当唐仁清意识到脚下塌陷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一头载进了滔滔洪水之中。

唐仁清挣扎着,试图抓着什么,却两手空空。他徒劳地挣扎着,被洪水席卷着,翻滚,下沉,旋转,毫无招架之力。接连灌了几口腥臭的泥水,他的脑子越发昏沉,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摆动的手脚被杂草藤蔓捆住,使他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他叹息一声,松开了手,像一片树叶,飘飘荡荡,随水而去。

忽然,不知从哪儿伸出一只手,铁钩般抓住了他的胳膊。模模糊糊中,他恍惚看见一条瘦长的影子如鱼飘来。他差点叫起来,是孙文镇长,孙镇长来救自己了。他就知道,他一直活在水下,他一直没有死。

模糊中,他看到了周围游来无数黑影,有的抓他的手,有的托他的脚,有的抱他的腰。不用说,是他们来了,他们在孙文的领导下,来救他了。他就知道,他们一直没有死,他们一直活在这条河中。

唐仁清张开嘴巴,想叫他们的名字,一口泥水灌进嘴里,他只觉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唐仁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龙王庙的屋檐下。

雨已经停了,一轮圆月悬挂在苍穹之上,像一只沾满泪水的眼睛。

几条面色黧黑的汉子围着他,见他醒来,都松了一口气,齐声说:“老村长,你醒了。”

唐仁清觉得脑袋很沉很重,里面似乎塞满了泥浆。他努力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我睡了多久?堤坝没事吧?”

一条矮墩墩的黑汉抢着说:“没事,能有啥子事?你睡过去的时候,孙镇长带着大家堵住了口子,还加高了堤坝。”

唐仁清说:“我怎么睡过去了?咋不叫醒我。”

一条高瘦的黑汉说:“老村长,你迷糊了啊?你不是睡过去,而是昏了过去。你还记得吗?堤坝塌了,你摔进了河里,差點被洪水卷走。幸亏孙镇长跳进洪水之中,游了好远,这才抓住了你。在众人的帮助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你捞了出来。以前真没看出来,这孙镇长又瘦又白,像个女人,没想到竟是条玩命的汉子。那么大的洪水,他居然敢跳进去,真是‘混江龙’转世啊。不过,为了救你,他全身被石头划得青一块紫一块,胳膊也被扭伤了。”

唐仁清看了看周围的人:“对,我记起来了,是孙文镇长救了我。对,我记起来了,是他抓住了我的臂膀。”

几条汉子异口同声地说:“不,我们说的是孙大炮孙镇长。”

唐仁清说:“胡说,我昏迷之前,看见孙镇长和那帮死去的弟兄了,是他们把我拖了回来。”

那条高瘦的汉子说:“老村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孙大炮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从阎王那里抢回来,你不感谢人家也就算了,何必说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呢?”

其他人也说:“对啊对啊,老村长,你真应该好好谢谢孙大炮。”

唐仁清坐起来,叹息一声,说:“想不到,竟然是他救了我啊。”

此时,月光清亮。唐仁清放眼望去,只见一群汉子站在堤坝上,如一根根钢筋铁柱。唐仁清努力睁大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分清谁是谁。唐仁清喊起来:“孙大炮,孙镇长,孙大炮,孙镇长。”

一条瘦长的黑汉从队伍中应声而出,朝这边走来。月光下,他五官黧黑,模糊难辨。唐仁清看着他,轻声叹息:这不是多年前的孙文吗?怎么这么像啊。

孙大炮走过来,站在唐仁清的面前,如一根铮铮铁柱。

唐仁清问:“你认识孙文吗?“

孙大炮鞠了一躬,低声说:“认识,我是他的儿子。”

唐仁清一下子站起来,握住了孙大炮的手。

唐仁清和孙大炮相对而立,沉默如大山,屹立如砥柱。

忽然,唐仁清甩开孙大炮的手,弯腰捡起锤子錾子,借着月光,在生死碑上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

此时,已是子夜,乌河上游忽然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又一轮洪峰在逼近。

王刚,生于1980年11月,贵州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二十五学员,曾在《厦门文学》《贵州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