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好哲《有诗的远行是幸福的》

李金昆先生的诗集《简囊远行》最近出版了,我有幸得到先睹为快的机会。细细品读下来,深感这是一部意象丰盈而又富含生命体验与存在之思的佳作,能够让人在愉悦于诗艺之美的同时,也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连同自然与生命绵延中那些难以道说的神奇、神秘、幽微、深奥有所凝思和参悟。于是,兴之所至、情不自禁之际,便有一些感想生发出来,希望能与本诗集的读者们做个交流。

读《简囊远行》,不禁回想起汉代“古詩十九首”之“青青陵上柏”中那令人不无伤感的名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大约就是由此开始吧,抒写人生的远行,逐渐演化为中国历代诗文创作的一种基本题材,或者说是一个恒久不衰的母题。搜索百度上的相关文献,单是古典诗作中直接出现“远行”一词的作品就有两百多首,而现代作品中与此相关的诗文创作就更多了。从这些有关人生远行的诗文创作中,我们不仅了解了古今作者人生百相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更感受到不同人物面对“远行”这一人类命定的因经历而生发出的独异生命体验与多向意义叩问。金昆先生的诗集也以“远行”为思情聚焦点,这虽不见得就说明他是在有意识地向中国诗文的这一传统靠拢,却正表明其“文心”与中国传统文脉是内在相通的。尤可喜者,金昆先生没有像许多以远行为题材的写作者那样,仅仅把“远行”当成铺陈个人履历与多见博识的显摆,而是将“远行”作为体察生活肌理、表达人生性情、彻悟自然化境、叩问生命真谛的契机,同时他也没有流入古今多数远行诗文那种忧思伤感、感喟人生苦短的阴郁心境,而处处透露出一种通达自然的爽迈情调,这就使得读者的诗心在与其营构的美妙诗境与意象相遇之时,既能向生命的深处沉潜,又能向生命的高处飞升。

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带来什么,又带走什么?这是每一个远行之人,每一个行走于生存世界的人都需要面对、需要思考和取舍的问题。在这种思考和取舍中,体现出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人生志趣和生命理想。以诗集的开篇之作《简囊远行》为自己的诗集命名,我想其中必定隐含着作者的思考和寓意。由世俗的眼光观之,金昆先生可谓一位成功人士,有过诸多荣光,见过大的世面,然而在诗的世界里,他却宁愿将俗世的所有荣光连同附着其上的一切浮华与喧嚣搁置甚或抛却,不写自己的功名事业、春风得意,也没有官场的往来应酬、曲意逢迎,而是将自己还原为一个回归本真、秉持初心的诗人,以本真的我、本真的心境抒写人生之旅中的因缘际会。“丢弃多余的物什/踏上远行的路/山林间/还原一个本我”,《简囊远行》一诗中最后这几行诗句,正是作者对诗集命名的一个注解,从中也实诚简明地宣示出作者钟情神往的生命境界与生存理想。人生在世,常为“物什”之欲所累,物欲愈多所累便也愈重,而且近世之人较之古时之人尤甚,许多人至死也难以幡然醒悟。将这样的人生带入文学,便有了那么多的粗鄙俗气与轻浅浮躁。然而,在《简囊远行》里见不到这样的鄙俗生活与表达文字。从每一首诗中读者都可感受到,作者对自然、生活与历史的观察、体验、禅悟与省思都是真诚并且洁净的,因而其思想格调也是清正高雅的。读一读金昆先生的这部诗集,揣摩思忖一下作者何以企望简囊远行的用心,对深陷“物什”之累的人们来说,当会是极为有益的。

《简囊远行》的思想意蕴主要指向对生命存在意义与价值的体悟,而这种体悟的载体与面向却是多向度的、丰富多样的。诗集共包括四个部分,由先至后,大致分别抒写了作者对山水胜境的感遇、对乡愁滋味的回味、对自然禅意的体悟以及对往昔圣贤的追慕。这样的次第安排或许也是有其用心的。人类本是自然的一部分,是从自然中诞生的,人生之旅再漫长再辉煌,比起大自然的恒久与壮美来,都要相形见绌。因而神往、迷恋山水胜景,将人生理想的“桃花源”寄托于山水之间,从自然的山水中体味生命的真意,直至祈望融入自然大化,与自然合一,历来是人类一种不绝的情愫。在诗集的开篇作者就直言要“简囊远行/离开这座雾霾的城市”,而他要去往的地方则是有桂花树、香樟树、红杉树、直泻千里的瀑布以及幽静的小溪等着他,有明月等他相邀的地方(《简囊远行》)。接下来,我们看到:在九华山上,他想象着“我像一团雾/在盛开的莲花上/凝成一颗露珠/霞光里/向莲心皈依”(《九华山》);独坐山巅看大海,身心变得自由自在之际,“浑然间/我幻化成一块石头/周围/古树苍翠/绿草成茵/蝴蝶破茧而出”(《独坐山巅》);春日登山,他感悟到的是“春心芬芳/没有忧虑/没有畏惧/不识宠辱/一任把一段生命历程/灿烂得如痴如醉”(《登山》);游三清山,“寻众妙之门/却看见聊斋先生坐在那里/我想借用/崂山道士的法术/穿透人生/再也无羁无绊/在天地间/作逍遥游”(游三清山)。在这些心与物化、神与物游的诗境中,其天人合一、托物寄怀的心迹坦陈无遗,历历可察。

以每一个个体的生命而言,故乡是人生远行的第一站,这人生的第一站为个体的生命注入基本的色调与气味,在岁月的蹉跎中郁积、发酵,便酿成一瓮醇厚绵长的乡愁老酒,其滋味是终生都品尝不完的。《简囊远行》的第二辑即以一首《乡愁》开篇,作者将乡愁形象地比喻为“一枚种在泥土便生根发芽的莲子”,在一首首诗作中深情地怀想、回望故乡的父老、亲人、大河、炊烟以及富有地域性文化与地理特色的时令、节日、花草、树木,真可谓“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耕耘》)。其中,怀想父老乡亲的几首写得最为诚挚动人,那萦绕不绝的思恋,深沉浓烈的情感,沉重地撞击着读者的心弦。比如,在《祖父》里,他写自己常常“心里很疼”地思念故去的爷爷,最后写道:“秋深了/爷爷,别忘添加衣服”。这是活着的亲人之间常见的一句相互叮嘱之语,用在这里却将一种永难割舍的亲情推进到一种醇厚至极的浓度。再如《呼唤爷爷》:“我小的时候/你一喊我/我便回家/可我喊了二十多年/也未把你唤回/你这次出门/走得太远了/我的喊声/被重重叠叠/重重叠叠的山川/阻隔。”全诗在爷孙相互呼喊的自然对比中,用一腔深情超越了阴阳相隔的生死界限。此外,《表嫂》一诗写美丽如花心地似水的表嫂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生命的陨落,也让人深深感喟生命的残酷与伤痛。当读到“把哭开成笑/盐水淹咸的日子/夜里再用泪水浸泡”,“如今/她的坟冢/像人们的记忆/没入荒草”这样的句子时,仿佛只有“无语凝咽”四字可以形容内在的感受了。人物之外,这一辑中的《黄河短章》《黄河入海》《生命的驿站》《柽柳》《馒头柳》《桂花树》等不仅刻画出了富有地域色彩的自然景观与事物,而且也在比喻或象征的意义上揭示出了一种坚韧、通达的生活态度与生命气质。

《简囊远行》的第三辑将思绪由故乡的回望拉近至当下的生活环境,以一个走过远路的旅人的眼光打量环绕自身生存的事事物物,在时光流转与花开花落中参悟、寻觅自然的禅意与诗意的灵韵,在生存的悲欢体验中反思生命的走向、应有的归路,努力在日常烦冗的世俗生活中澄明自己的心境,追求精神的超越。其中,《秋荷》《落叶》《排浪》《梦兰》《春夜》等,都是值得细加品味的。诗集的最后一辑作者将笔触主要探向历史记忆中的圣贤人物及其与之相关的自然文化名胜,他写孙武,写老子,悼屈原,怀苏子,忆西湖,赞峨门,发的却不仅仅是思古之幽情,不仅仅是对过往历史人物的敬仰和追悼,依然处处交织参透着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短暂与永恒、有限与无限等的思考,是一个走在远行之路的人对已经走到历史长河中的人物和生命的追思。每一个作为个体的远行之人终归都要走进历史,如何走进历史,走进历史之后是成为过往的烟云还是成为后人的记忆,不全出于个体的选择,但又绝不是与个体的选择毫无关系的。而对后人的人生选择来说,走进历史的古人是一面绝好的镜子。“至今/那载着圣人的青牛/时时在我心头/踏出一片/玄境”(《老子出关》),这一片“玄境”正是作者从历史人物的文化魂魄中摄取的,也是映照其远行前路的精神光照。

《简囊远行》不仅在立意、格调上不同流俗,在艺术表达上也颇见用心,特别是在诗歌语言的锤炼、诗歌意象的营构上多有令人瞩目、启人遐思之处。中国古人作诗,讲究炼意、炼句、炼字,还有“诗眼”之说,即在一首诗中要用一句最出彩的诗句概括全詩的主旨,如此等等。这些追求,在《简囊远行》里都有表现。比如,将“几”字形流淌于北方大地上的中国母亲河——黄河喻为“慈母/婉转的柔肠”(《黄河意象》),用“那是一片圣洁的白与蓝”概括由湖水、雪山、蓝天、白云组合而成的纳木错湖的摄人心魄之美(《纳木错湖》),用“长髯一飘/就是半个宋的风骚”写苏轼洒脱豪放的文化形象(《怀苏子》),都隽永传神,意味深长。再比如,写清晨的九华山上所见:“一缕阳光/从东方/超度山岳而来”(《九华山》),在简练的语句中传达出自然景色与宗教意蕴相融合而幻化出的壮美与神圣;写流到了入海口的黄河回望万里之遥的高原:“离开母亲怀抱时的/泪滴/开成朵朵莲花”(《黄河短章》),在比喻和象征意义上将人们对母亲、对故乡的眷恋表达得情真意切又有简约含蓄;写荷花:“荷在秋风里瘦了”,“菊花怒放时/荷却于深秋里禅定”(《秋荷》),而“蜻蜓似朝圣者/竟也/步步莲花”(《荷》),写活了自然生命的美丽、节律与诗性禅意;写敦煌石窟:“那是一坛神奇的千年古酿/凡尝过它的人便成了嗜酒的酒鬼/我还没来得及品尝/只是闻了闻/就沉沉地醉了/离开时还未醉醒/把魂魄落在层层的莲花里了”(《敦煌石窟》),“酒”与“醉”的比喻出人意料而又平易贴切,将敦煌石窟艺术恒久的魅力具象化了。此外,像“生命在拔节/五月踮起脚尖/翘望秋天的斑斓”(《五月(二)》),“远处隐隐有马蹄琴奏响/一轮月/在天上苍凉”(《梦里草原》)等,都成功地构筑起富有韵致的诗歌意象,拓展与提升了诗作的审美含量。

金昆先生自幼酷爱文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即开始发表作品,九十年代加入山东省作协,对文学的挚爱可谓终生不渝,其人生的精神旨趣不言而喻。应该说,在他简囊远行的生命之旅中,文学始终占据着一个不可取代的位置,这是值得钦佩的。人生与文学结缘是一种追求、一种品位,而有诗相伴的生命远行会是值得回味的美丽之旅、幸福之旅,愿金昆先生在这样的幸福之路上潇洒自由地走下去,走向生的极致,也走向诗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