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璇《接受美学视阈下的《罪与罚》》

接受美学思想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兴起于德国,其创立者是以姚斯、伊赛尔等五位年轻学者为代表的“康斯坦茨学派”。

接受美学舍弃了传统的“文本中心论”,转而提出了重视读者的“读者中心论”。姚斯认为,原先“以文本为中心”或“以作者为中心”的理论,割裂了文学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密切联系。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不应是被动性的接受,而是主动性的解读,作品是为读者而创作,文学的唯一对象是读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写于1866年,是一部极具批判性的作品。当时,俄国由于农奴制刚被废除,旧的基础迅速瓦解,新兴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社会正处于新旧交替的动荡阶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时,必然考虑到读者更喜欢阅读映射社会问题的作品。而《罪与罚》正是通过具有怪诞的人物形象或紧张离奇的凶杀、破案等情节,将赤贫、犯罪、超人理念等现实生活图景与伦理道德、社会心理等问题有机结合,进行深入探讨。

凶杀题材和紧张刺激的情节是吸引读者的重要因素之一。作者采取“惊险小说”的叙事模式,使故事整体充满神秘感与立体感,读者更容易深入到作品的核心。拉斯柯尼科夫在杀人前激烈的心理斗争、举棋不定的纠结等,牢牢抓住读者的思绪。当他在杀死老太婆之后,丽莎维塔看到了这一切,拉斯柯尼科夫被迫第二次杀人。这次意料之外的杀人让他慌了神,然而他却花了大量时间在现场清洗血迹。当他准备逃走时,他却恐怖地发现,门竟然一直忘了关!拉斯柯尼科夫杀人后的冷静坦然又夹杂着痛苦的情绪、曲折离奇的情节给读者带来极强的可读性和感官刺激。他甚至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分析这次杀人案件,并对梅扎托夫详细描绘凶杀细节,包括作案后销赃时的心理。这一切都使读者无暇顾及结尾,而是沉溺于作者的叙述中,难以自拔。

作品中的病态心理描写也迎合了当时小市民阶级的阅读兴趣。卡捷琳娜出身于一个军官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因为第一次婚姻的不如意,她带着三个孩子嫁给了马尔美拉陀夫。困苦的生活让高傲的卡捷琳娜难以接受,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她变得敏感而神经质。当马尔美拉陀夫被马车撞得奄奄一息时,卡捷琳娜却没有丝毫的不舍,她像发了疯一般说道:“谢天谢地,他要死啦!损失也可以减少一点啦!”畸形社会衍生出病态的心理,穷困的人们在无望中挣扎。赤贫导致的病态心理从某种程度上是社会正义性的伦理问题,也是人们对当时凄惨状态的反映与质询。

作者对拉斯柯尼科夫认罪和皈依上帝的过程描写,也引起了读者们广泛的关注和探讨。拉斯柯尼科夫有一套自己的人生理论,他搞不清楚同是杀人,为何用正规的包围杀害大批人就是一种可敬的方式,自己杀人却是犯罪?直到自首时,这种想法依然困扰着他。在流放西伯利亚的时候,他因为不信上帝而被嘲笑。直到一年后,他突然主动像索尼娅要来福音书,作者为他安排的重生之路,实际上是“索尼娅道路”,即通过痛苦净化灵魂。作者对“罪”与“罚”赋予多重含义、信仰宗教的历程与作品呈现的批判性描写,都是当时读者们极度感兴趣的内容。

作品中,每个故事都是富有深意的,叙事也具有独特的反思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诉说故事的同时,也在反思自己,审视整个社会。小说中精心塑造的拉斯柯尼科夫、卡捷琳娜和斯维里加洛夫等人物形象,正是作者考虑当时的创作背景、揣摩读者视阈后,将凶杀、犯罪、病态心理等因素杂糅在一起,用紧凑绵密的笔调勾起读者阅读的欲望与兴趣。

接受美学另一代表人物伊赛尔,他认为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完整的,作品在未被阅读之前,有许多“空白”和“不定点”只有通过读者的填充才能实现文本的意义。只有读者自己填补这些文本空白,文学创作过程才算基本完成。伊赛尔在文本空白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文本的“召唤结构”这一概念。在他看来,文本的召唤结构由“空白”、“空缺”和“否定”三要素组成。文学作品不是由作家独立完成的封闭系统,读者也有阐释和再创造文本的权利。由于每个读者的期待视野不同,对相同作品的阐释也会有所不同,从而每部作品都具有多重性和开放性。

与19世纪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非常注重共时意义,往往打破线性叙事结构,采取独一无二的复调式叙述。这也意味着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因情節的部分缺失而获得阅读自由。

拉斯柯尼科夫与波尔费利警官三次精彩的心理博弈就耐人寻味。在第二次的交锋中,波尔费利几乎认定拉斯柯尼科夫是杀人凶手。但就在此时,一个普通的粉刷匠尼古拉竟然来自首。他毫无预兆的招供让拉斯柯尼科夫和波尔费利一头雾水,更是出乎读者意料之外。文本空白带来的意外与震惊,促使读者急迫地想一探究竟。尼古拉为什么要自首呢?是与波尔费利联合起来做的一场戏,想要试探拉斯柯尼科夫的反应?还是其中另有隐情?莫名其妙出现的小手艺人真的看到拉斯柯尼科夫犯罪了吗?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文学文本是一个多层面的开放式的图式结构,它的存在价值就在于人们可以对它做出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可以因人而异,也可能因时代的变化有所不同。其实,作者也一直在构建召唤结构。正是由于这些文本空白,读者才会产生丰富的创造与联想,填补情节空缺,从而获得阅读自由感与舒适感。

“期待视野”理论是接受美学一个最为核心的概念。姚斯认为,要想衡量一部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就是要看这部文学作品是对读者期待视野的满足还是超越。接受美学认为,任何一位读者,在阅读任何一部新的文学作品之前,都处在一种先知的状态中。如果读者没有这种先在知识与先在理解,任何新东西都不能被经验接受。这种先在理解就是文学的期待视野。期待视野并不是一呈不变的,作者会不断创新以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读者也在不断突破旧的期待视野,确立新的期待视野。

在拉斯柯尼科夫杀人之前,他曾在路上救起一位素昧平生的醉酒女。为了帮她摆脱陌生男人的纠缠,贫穷的拉斯柯尼科夫甚至愿意自己出钱雇一辆马车送她回家。这时,读者心中的拉斯柯尼科夫虽然一穷二白,但却是位乐于助人、同情弱者的正义之人。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在几番良知与欲望的强烈挣扎中,最终仍残忍地杀害了当铺老太婆和她妹妹。通常,读者的第一反应是谋财害命,但情节走向又远超读者旧的期待视野:拉斯柯尼科夫根本不知道自己抢了多少钱,甚至连钱包都没打开过。正当读者认为拉斯柯尼科夫已经变成心狠手辣的杀人犯时,他又能拿出身上仅有的二十卢布,为马尔美拉陀夫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

很显然,作者在创造文学作品时,总是以一种突破传统的全新姿态,将读者原有的期待视野彻底打破,给读者带来更强的新鲜感和刺激感。而对于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解读。但其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作品迎合读者永恒的期待视野。

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符合读者对人格的期待。陀思妥耶夫斯基描述了在沙皇的专制统治下和资本主义经济的盘剥下,人们被毁灭的命运以及这种强弱对立的社会现实。虽然拉斯柯尼科夫的双手沾满鲜血,但他还是饱受良心的谴责选择了自首。如果拉斯柯尼科夫执迷不悟,还能逃脱法律制裁,读者必然在心里和情感上都难以接受。所以,正是由于符合了读者对人物性格的期待,《罪与罚》才能获得巨大成功。

对善与恶、生与死的探讨符合读者对文本主题的期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的草稿中写到:“在这部小说中,要重新发掘所有的问题。”这些“所有的问题”,包括紧迫的社会现实问题,终极关怀的宗教伦理问题,甚至还有探讨人类本源的问题。小说在惊心动魄的叙事中围绕诸多主题展开讨论:生与死、善与恶、爱与恨、美与丑等等。小说探讨的这些古老而永恒的主题,与读者的长久思考相契合,符合读者永恒的期待视野,这也是小说深受读者喜爱的根本原因。

总的来看,接受美学提出的读者中心论、召唤结构和期待视野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解读《罪与罚》为什么具有这么大的艺术魅力。正是由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具有主动性,才使得作品不是一堆符号的堆砌,而是具有时代精神的历史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