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之殇》张强散文赏析

人到中年,常会怀旧。

多年漂泊在外,因为忙碌,且在城里有了容身之地,回村的次数便渐少。常常,静静的日子里会忆起旧时的小村。

那时候每年都要下几场雪的。小伙伴们便在“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谚语中,享受着自由和快乐。雪后,到处白雪皑皑。和小伙伴们堆雪人,打雪仗。会把雪儿攥成小球,通过手的温度融化些,从指缝向小伙伴脸上洒去,喷得一脸水,引起“咯咯咯”地大笑。你追我赶,跌倒了,马上爬起来,继续嬉闹,惬意极了。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母亲的呼唤和回家的路……

雪后的茅草屋檐下,结了一排排的冰棍,尖尖长长的,诱惑着好奇的小伙伴们去猎取。靠“人驮人”沿着墙体上去摘,小心翼翼地,慢慢下来。得到了,握在手上,似战利品,如玩物,或吃,或看,摆弄着,嬉笑着,炫耀着……

最难忘,去生产隊看杀年猪。年尾,队里总会杀一两头肥猪,分给社员们过春节。那是村中一年最翘首期盼的事,在土地上辛勤忙碌了一年的乡亲,最终得到了那期盼许久的念物。那是村里的大喜事,所以全队人集体出动。

到了宰猪的那天,早早吃罢了饭,便拿着盛肉的工具去队院里看热闹。

队院,那里已经聚集了众人,与我年龄相仿的童伴居多。见有七八个壮汉,把袄儿用围脖向腰部一扎,逮猪。两头猪,挣扎几番后,躲到猪圈一隅,瑟瑟发抖,束手就擒。汉子们七手八脚,几袋烟工夫把猪拾掇了。须臾,几片猪肉,长长地挂到架子上。质嫩肉细,那么耀眼,那么诱人,泛着白白的光,令孩童们垂涎欲滴。

等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分得的肉拿回到家时,即央求母亲做肉吃。母亲拿起刀具仔细打量了这块贵重物什,犹豫了再三,最终在一个边角斜斜划了一下,便炖了一大锅白菜。那晚的那顿饭则成了我永生中咀嚼的记忆。剩下的肉,除了除夕能吃到外,则要束之高阁,亟待着亲友们来我家“走亲戚”,待客之用了!

令人魂牵梦绕的家乡,除了冬季雪后嬉耍和看杀猪,还在结冰的小河上滑冰、打陀螺,还有破冰逮鱼,到最后总双手空空。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来,农村光景“芝麻开花节节高”,但近年来村子似“走火入魔”了。

这得慢慢话起。

曾几何时,土地开始承包,山林开始承包,沙场开始承包,所有可以承包的项目都统统承包。这“承包”确实具有极大的生命力,集体时一年的农活,承包后用不了几个月就干完,确实解放了劳力,提高了积极性,激发出人们无穷的干劲儿。无数的人早早劳作完自己的土地,有空闲打起自己如意的“小九九”。有人开饭店,有人开宾馆,有人理发,有人办厂……经济活了,手头的钱也渐渐多起来,人们的观念也愈加活泛了。

不几年,荒芜的大山开始说话。似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大老板看中了大山上的山石的用途。据说可以造水泥,建桥铺路盖楼。这时有人提出了承包这片荒山。

有人尝试把山石挖起运送出去,小村开始“火”起来,热闹起来。寸土寸金。村周围的山石成为众人的觊觎之地,曾因为一块山石的承包权,竟聚来数人格斗、拼杀的惨烈场面。最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用拳头说话”,流血结束了争斗,争斗赢得了结果。

村周围成了货物的集散地,顷刻之间,饭店、商店、旅馆、肉铺、菜店、修理厂在周围都开张了,热闹异常。来来往往的人中,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开车的,不开车的,汇聚一起,都怀着相同的“淘金梦”集中在周围。

那时起,村子天天有人数着票子,喜在眉梢,乐在心里;村子天天有人酒醉了再醉,泡在酒里,醉在梦里;村子天天有人去洗浴中心,泡澡、洗脚、按摩、泡妞,高消费,消费高。那是由于兜里鼓鼓的钱囊而使得人蠢蠢欲动。

村子疯狂起来。

从那时候起,开采者似乎要把小村的山石一夜搬走,开足马力,日夜轰鸣。从此,那地方,田野难见花草,到处伤痕累累、坑坑洼洼,良田被废;夏天,石坑里污水盈盈、垃圾遍野;秋天,舍弃了土地的乡邻们,簇拥着矿老板拼生活: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

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

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

何不潇洒走一回……

渐渐地,小村冬季的天气已不再是寒风凛冽,雪也没往年那么频繁光顾。这时候四周有异味氤氲而来。空气中的雾常常飘浮着“小颗粒”,后来人们称它为“雾霾”。村子水井水位骤降且经常干涸,流淌的小河已经断流,有鱼虾的河水成为人们“曾经的记忆”……

故事的主人公,其结局让人唏嘘不已,给人反思的同时会感叹:结局该往哪里去?

堂哥林,55岁,生于斯长于斯。从生产队时到一系列的“承包”之后,都没有离开过小村。生产队时代,他是村上赫然有名的队长,指挥着几百号人。落实土地政策后,他又是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走在了时代的前列。承包了村里的一片荒山,在荒山下挖石材,开始供应给农村打墙盖屋,到后来供应乡里、县里修路的石子,再之后供应水泥厂,步子愈迈愈大,生意如火如荼。由开采到加工再到销售至建筑工地、水泥厂,“一条龙”服务,生意一步一个台阶。

随着收入的提高,经济的改善,他的家庭状况发生巨大变化,由土坯房换成瓦房,后来盖了二层小楼,代步由自行车换为摩托车,再后来为轿车,现在拥有奔驰、宝马多辆。然而,长期的矿山污燥环境生活,及奔波、乏累和操劳,过度的体力透支,他竟“没能笑到最后”,在距离“花甲”前的五个年头,得肺癌,溘然而逝,留给了后辈不菲的家业,成为当地人们街评巷议的“英年早逝”的例子。恰如小沈阳在小品中说的“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人死了,钱没花了”!令人扼腕叹息!

随后,村中,又有几个矿主得肺癌而逝。

麻烦事还没有消停,小村中有人死亡,检查结果是癌症。渐渐地,小村及周边得癌症死亡者竟十之八九。

癌症,成了小村人的“克星”。这,怎么了?

今天的小村,面貌大改:茅草屋没有了,大瓦房或小洋楼耸立,漆黑四合铁门外石狮守护,气派无比;往日的生产队成为历史的瞬间,所谓的生产队院落也不复存在;冬季再不会有人等待着看杀年猪了,怀揣票子的“有钱人”杀猪吆喝着赠送;村里车增多了,新的、旧的,白的、红的、黑的、黄的,豪华的、越野的,昌河、捷达、甲壳虫、雪弗莱、猎豹、丰田、奥迪、奔驰、宝马、雷克萨斯,等等,数不胜数。

这里的人谈论的话题就是金钱。人们见面互相打问的话是“今天赚了多少钱?”,而为了获取更多的金钱,人人都有各自的“锦囊妙计”。于小村而言,“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焚林而猎”的悲剧每天都在上演。村子可耕种的土地日渐减少,即便少有的几处也在苟延残喘,或者他们认为这土坷垃里刨食钱来得太慢,农人难得的土地,被他们遗弃,或者干脆植上树,或者报废荒野、杂芜丛生,任其自生自灭。人们求财之道是开采,开采,且村子周围占据着良田的各种加工厂在日夜加剧着这种“美丽的繁华”。每到夏季来临,村子的空气中常常被莫名的怪味充斥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小村,也许为“个例”。而在别处南南北北又有多少个类似的“个例”上演呢?

岁月不断地更替着,娇媚的春,火热的夏,丰盈的秋,然后到了萧瑟的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轮回着。小村,虽角色不同但故事还在不断地演绎着。

往事很留恋,然现实很骨感。旧时的小村正渐行渐远,对小村的眷爱还残存着温度,但是令人看不到回家的路。多少次梦里回望,小村已经面目全非。忽然想到一首歌:

你消失在那转弯处/你离开得那样仓促/难道爱就这样结束

我的眼睛已模糊/我的眼泪忍不住/晚风中我好孤独

只想一个人傻傻的哭/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的心疼痛到了麻木

手心还有你残留的温度/我爱得好辛苦/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爱得越深伤就越苦/在失去的原地久久守候

近日我又回了一趟小村。一切如“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如今的家乡,常常传来讯息。谁谁死了。什么病?肺癌。

癌,小村之殇,时代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