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想起祥夫》

想起祥夫,远方映出他圆镜片后胆怯的双眼;在杏树或者胡麻开花的季节,他可能去了乡下;书案前的水盂已经干涸,去岁插入瓶中的白树枝也已蒙上灰尘;我和他坐在风陵渡口的小摊旁边吃饭、吃茴香饼和一只鸡蛋,在风中,黄河稠厚的水波看不出一点白浪,唯有寒森森的晓梦在徘徊。在瞬息间,我们似乎迷失了方向,在广阔的蓝天下面,相互尴尬地看着;河岸在他身后平展展伸向远方,听到船楫的声音,我们知道,将离开陕西进入晋地了。

也许,上述的算是有关他的心境或他的写照吧。

某年,太原组稿,我和他住入山西文学院的招待所,这是以前阎锡山四姨太的宅邸,破旧、幽暗、潮湿,四壁似乎还游荡着当年的唱辞和脂粉的魂魄。我们去走廊散步,看脚下破裂的大青砖地,这时他抬头自语云,檐下的花板刻工相当不错,今晚去弄下一块来,很好看的……窃取的欲念在空寂的院落里滚动,穿过那些破旧雕饰的孔洞远去了。旧昔的好时光油漆剥落,留下新生的一层层尘埃,唯存的那躯壳,是好看的吗?

当日的夜晚,我们只是在一文物铺子闲逛,然后买了个漆雕小盒。从刻纹里,可见盒盖由红黑两种漆覆盖住,然后刻出一些柔婉的花朵。新器无旧时韵味,亦无存旧时幻想,从心灵的宁静上看,是妥当的。

胡麻花再次开放了,蓝色的天,蓝色的小花朵,泥土干燥,如同沙漠。在一系列农家小说及部分随笔中,王祥夫唤醒了自己健康的美感,犹如他穿过旧式厅堂和他的古董,来到名为“十三边”的长城脚下(如小说《玉山河》)。人的温情倾注入小小村庄,理解那里的争吵和土房内的梦想,将简朴的空间和生存方式蒙上一层暖色,农人的价值标准和人际关系被勾上完满的句号,使人着迷。他情感中的阴影几乎被微笑驱散了,然而他的那种积压在温情背后的寒风,仍时时泄漏,这种文学特征既是他潜在的心境,也已是他写作的一种准则。

我们将从另外一批中长篇作品(《非梦》、《乱世蝴蝶》等)中,在男男女女阴柔的旧式生活中发现这种准则,生活方式的繁文缛节以及道具的精雕细刻,可以认准他是一位严谨的舞台总监或专卖店老板,他细心给那些遗老遗少和女眷们更换衣裳,添上烟泡,装点绛唇,欲望及仇恨如珠胎暗结,紧紧捆裹在腹部,不让旁人所知晓。对于旧人、旧物、旧情的缅怀与追思,对旧时人文风范的展开与发扬,他是处心积虑,不遗余力的。

他恐惧一种苍白的自然现象,怕雷声及闪电、蛇、死去的猫脸、剪下的别人的指甲。实际上他对旧时人事的癖好心生疑窦,对旧物或他人之物充满恐惧,包括他收藏的铜镜;每当黄昏或一个独居的深夜,铜镜便放出千年以前的寒光,如果近前去审视,他的“瑞兽葡萄镜”也许留下了古人尸衣的织纹与绿色锈斑。他告诉我说,他有些害怕。而在白天,时空重又恢复到现代的温暖阳光下了,一切都潮水般消失和远去,这使他深为苦恼。我建议说,请他去改存一些古时陶罐,这些坛坛罐罐可能会消解他对古人镜前梳妆的迷恋,他急切地摆着手——那些罐子当年放在棺内存水,古时以为死人会口渴——这也很可怕。

人物的解脱,被凌辱,被压抑,都是淡淡地遮挡着,似乎他是一个表演皮影戏的老手,我深信那是他经受不住恐惧的诱惑,知道自己有潜在的神经衰弱的体质所致。这种矛盾着的距离,美丽朦胧,他扯动很多细长的线,口中念念有词,人物便行使催眠术最终将观众引入歧途。

想起此君,也会记起他床边零乱的书籍。他怕在一尘不染的场所做客,朋友赵命可(现已去广州)在西安时的屋中唯有一床垫,一矮桌,满地是书,这使得王祥夫立即脱鞋盘腿,坐定四顾,他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可能他会在写作的同时,去做书籍装帧的事情——他自己的床头摆起一排日本文库的封面,改日再换零散的线装读本……犹如主妇经常更换床头枕巾,他不矫情,只是喜欢书籍的封面,天天可以看到它们。

现在已是雁北下雪的季节,我看到了他与妻子站在雪中的留影,他穿着西式衣服,戴圆圆的眼镜。他祖上是旗人,如果他着旗装,挽一个他小说里的女一号,他的那种微笑也许将带着点男人的羞涩。他对北方的火炕十分迷恋,在大雪纷飞之时,在除夕之夜,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如果能有一套平房,他会去买来一些砖,等春天时,请我这位上海的老兄给他盘一铺炕,还有火墙。

北方生活,也许是我这个当年北大荒下乡知青的某种情结,而对他来说,无论是欢乐或恐惧,都已凝作当空的那轮冷月:这是一种无声的心绪的写照了。我们曾在《望长城》这套纪录片中看到了“十三边”那个小村庄,那里没有电,除了油灯,便是寒空中的月亮,那是静而无声的。

含蓄、宁静、优美,凝聚着冷冷的力,那就是王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