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贺剑强散文赏析

深秋,我回到老家,陪二姐上山挖红薯。二姐七十有四,身体依然硬朗,每年都要种下一大片红薯,收获上千斤,做成红薯干,制作红薯粉,让全家大小几十口分享。葱郁的山林点缀着一两棵红枫、黄栎和板栗树,像翡翠镶嵌着玛瑙。山坡上,玉米、黄豆、花生都已收获,裸露出一块块黄土地,只有红薯地里一片翠绿。

“青青几根藤,牵出一窝瓜”,把薯藤割下以后,一锄挖下去,立即滚出几个圆鼓鼓的红薯,有红皮、黄皮、紫皮、白皮,像一个个胖娃娃,穿着不同的衣裳躺在地里,十分可爱。

红薯伴随我人生几十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每年都要种几十亩红薯,社员家家户户也在自留地里种上几畦。清明前后栽下一个个红薯种,芒种、夏至期间扦插。插红薯一般在雨中。下雨了,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去地里割下一根根薯秧,把长长的薯秧剪成五六寸一截,每段须有三四个藤节。二三十根一把,用干稻草捆住。地早已经翻卷,整理成了相距一尺左右的行子。薯秧一把一把地抛进地里,便于扦插时能就近拿到。右手握一根七八寸长、拇指粗的木棍或竹片——名曰薯扦子,斜插进土里,挑起一个小洞,左手抓一把薯秧,抽出一根,顺生长方向插进去,土中三个节,地面露出一个节,叶片在外面,压紧泥土。相隔七八寸栽上一棵。遇上阴雨,一两天就活过来了,如栽下后很快天晴,需要盖上一些树枝或茅草遮阴。一个红薯种长出无数根长藤,一根长藤剪成许多截,轻轻一插,就成了新的生命。我惊叹它旺盛的繁殖力和顽强的生命力!

栽下去二十多天,长出一两尺长的薯藤,给每一蔸施上一把火土灰,锄草松土。小暑后、立秋前需要翻两次薯藤。翻藤,就是把长长的薯藤从地里拉起,扯断藤节上扎进地里的小根,让藤苗往一个方向爬。这样,地里的主根茎就能得到更多阳光,也阻断了藤节上小根对养分的需求。

红薯对环境的要求不高。它可以在平地里、山坡上恣意生长,不需太多肥料。土地太肥沃,会致藤叶疯长,根茎反而很小,家乡话叫“发嫖”。红薯抗干旱,即使是公元2013年农历癸巳岁夏秋时节五十多天没下透雨的大旱之年,产量也没有受到多大影响。红薯对病虫害有很强的抵抗力和免疫力,从种到收不需要施农药,不会对环境造成污染,不必担心农药残留对人体的伤害,是真正的绿色环保食品。

红薯是产量最高的农作物之一,一般亩产一两千斤,高产可达三四千斤。

红薯是谦谦君子。没有稻穗、麦穗那耀眼的金黄,没有玉米、高粱的高俊和挺拔,把自己的精华深深地埋在地下。不像黄瓜、南瓜、豆角,需要人们搭架才有好的收成,不像牵牛花、爬山虎,一味地向上攀爬,不像向日葵、荷花,能够开出绚丽的花朵。它没有高大的植株,没有张扬的枝叶,卑微、低矮,习惯于在地上匍匐、蔓延,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泼洒浓浓绿色,渲染勃勃生机。不用人们过多地劳作,却从地上到地下奉献出自己的全部。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红薯!

红薯全身都是宝,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它是平民食品的主角。

红薯斩成红薯米当主粮。秋末冬初的晴天,傍晚挑一担担红薯到小溪里或水井边,放进澡盆,倒满水,用锄头反复搅动十几分钟,换水。如此两三遍,把红薯洗干净,用箩筐装好。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迎着寒风,踏着晨露,扛起铲刀去溪边或井边斩红薯米,把大个的鲜红薯剁碎成花生米大小的颗粒。生产队斩薯米很热闹。几个澡盆依地形或疏或密地在溪滩上摆开,每个澡盆围着两三个社员,铲刀起起落落,一片“咔嚓咔嚓”的响声,伴随着“哈哈”的说笑声,还有“哗哗”的流水声。山乡晨曲惊落了星斗,催出了朝霞,唤醒了林边的小鸟。两三华里小溪有四五处集中斩薯米的场地,像一条流动的、欢乐而繁忙的录音录像带。这是红薯带给贫困小山村的节日。有时候,生产队把鲜红薯分给各家各户,由社员们自己去斩。红薯斩碎以后放进清水漂洗过滤,挑到晒簟上摊开晾晒。这时,太阳已经升上山头。傍晚,在田里山上劳作一天,还要忙着把晒了一个太阳的红薯米收回家,卷起晒簟肩到屋檐下,再挑红薯到溪边井边清洗,为第二天作准备。先把早晨漂洗红薯米的水从澡盆里倒掉,经过一天的沉淀,盆底有一层薄薄的泥巴一样的淀粉,用锅铲把淀粉一块块铲出,第二天放在盘子里晾晒。连续三四个晴天,红薯米和红薯粉便晒干了,可以长期贮存。

那时候,稻谷产量低,还不够半年粮,只好把红薯米和大米放在一起,煮成薯米饭,红薯米越多口感越差越难吃,二者的比例看大米的家庭拥有量而定。许多人家只在过年时才吃两顿白米饭或减少红薯米的分量。我寄宿读高小时,看到有些小伙伴的饭钵里,几乎全是红薯米,只有钵底一层薄薄的大米(因为红薯米比大米轻,蒸饭时不能搅动,故红薯米都浮在上面),而且冬天只吃两顿。我有幸只放少量红薯米,妈妈说,家里煮饭可以多放一点,钵子蒸饭放多了难吃,又没有蔬菜,每周只有从家里带去的一点萝卜干咸菜下饭,真是可怜。我知道,并不是那些小伙伴的父母不疼爱他们,而是实在太贫困啊!上世纪五十年代,家里人口多,劳力少,青黄不接之际,常有断炊之虞,大姐夫每年都会给岳家送几次红薯米。六十年代,大姐儿女多,粮食少,有时揭不开锅,妈妈便让哥哥送去红薯米。普通的红薯米,传递着亲人之间的关心和帮助。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红薯米像平民百姓的“救星”,维系着很多人的生命。

红薯可以做成红薯片、红薯干当点心。把大个生红薯切成刀背厚薄的大片,放进开水中淖两三分钟,半熟即可,不要熟透,迅速捞出,一片一片摆在晒簟上,连续晒几天,干后沙炒或油炸,很香,油炸比沙炒更可口,是过年的好点心。也有人把红薯煮熟捣成泥,加上熟芝麻花生,或加糖、加盐、加干辣椒粉,依个人口味而定,做成饺子皮模样,晒干。这是另一种红薯片。红薯干的做法是,大个红薯切成三四块,小个的可不切开,水煮约二十分钟,完全熟透,晒几个太阳。可以多次蒸晒,蒸晒的次数越多红薯干越绵软越甘甜越好吃。还有一个诀窍,就是用新鲜红薯做味道欠佳,在通风阴凉处存放十多天,待红薯蔫了后再做,才出美味。

烤红薯的味道也很不错。冬天,落雨下雪,工夫消停了,学生星期天,一家人围着火坑烤火,在柴火灰里埋进几个红薯,十来分钟翻动一次,半个钟头就烤熟了,捧在手上香喷喷,咬一口又软又甜。蔫了的红薯烤熟后,还会流出一道道的油渍。如果放在明火上烤,容易烧焦。如今,城里的大街小巷偶遇烤红薯摊,那是专业水平,做出的成品当然不错。许多乡村走出来的城里人,总会上前买上一个,一边吃一边忆起乡愁。

红薯淀粉调成糊状在锅里搅拌,熟了以后,白色的淀粉凝结成瓦青色的块状,盛出放在砧板上,待凉,切成饼干大小、厚薄,油煎,起锅前放进切碎的大蒜苗,家乡菜名叫“薯葛粑”,是一道美食,也是湖南安化名菜。

晴朗寒冷的晚上是做红薯粉丝的好时机,也是孩子们欢乐的时刻。薯粉师傅先要勾芡,把加入少许(约0.3%)明矾的冷水和生薯粉放进锅中,边搅拌边加热。在芡汁中加入生薯粉,调成稠泥状,装进特制木瓢——底部横竖三排九个小圆洞,圆洞比黄豆稍大。灶上一口大锅,锅里是满满的热气腾腾的开水。这时候,我像锅里的开水一样兴奋,抢着坐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好奇地观看。师傅一手端着木瓢伸直在锅子上面,一手握拳捶打(泥状薯粉浓度要适中,太浓太硬捶不出来,太稀粉条不成形)。随着“叭、叭、叭”的声响,泥状的薯粉从圆孔中缓缓挤出,初时筷子一般大,渐渐变细,流进水里只有麻线粗。等到在开水中浮起,哥哥、姐姐便争着捞进筲箕,争着端到室外,晾在竹竿上。上等的红薯粉丝呈银白色,粗细均匀。不管是爆炒还是做汤,都是一道好菜。早些年,湖南各地酒店饭馆流行一道名菜,叫“蚂蚁上树”,其实就是肉末炒红薯粉丝。粉丝炒白菜、菠菜,滑软可口,更有美味的骨头粉丝汤堪比鲍鱼汁。

红薯嫩叶是一道真正的绿色蔬菜。插红薯时,藤尖太嫩,难以成活,所以用来做菜,有一股微涩的清香,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个味道。据说营养很丰富。现在,蔬菜市场有新鲜红薯叶卖,大受欢迎。

红薯藤是上等的猪潲原料。挖红薯前,把薯藤割下挑回家,切成手指指节长短的小段,煮熟后装入大瓦缸、大木盆,喂食的时候放米糠兑水烧开。另一种方法是,把薯藤切成小段,晒干或风干,喂食时再煮熟。

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查找过红薯的栽种历史和有关资料:红薯又名甘薯、番薯、红苕、地瓜,别名达十来个,是旋花科一年生植物。野生种起源于美洲热带地区,由印第安人人工种植成功,哥伦布初见西班牙女王时,曾将由新大陆带去的甘薯献给女王。明代万历年间(十九世纪四十——五十年代),从当时的西班牙殖民地吕宗(今菲律宾)引进中国广东、福建等地。福建巡抚金学曾大力推广,撰有《海外新传七则》。李时珍撰《本草纲目》,对红薯十分推崇。中医学和营养学认为,红薯营养丰富,含有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能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1995年美国生物学家发现,甘薯含有一种叫去氢表雄酮的化学物质(DHEA),可以用于预防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结肠癌和乳腺癌。

傍晚,挑着一担红薯下山,我心里充满了感慨:红薯,伴随着我的人生,在物质贫乏的年代,维系着我们的基本生存;进入小康时代,成为生活的美好点缀。不管是担当救命的责任还是退居配角的位置,红薯都蓬勃地生长着,默默地奉献着。